宋耀川汲取上次教訓,不到四個月,率軍直破了王庭。
消息傳回京都時,朝野振奮。
他再次是人人誇耀的大將軍。每個人都以談論他的功績為榮。
萬景胡同的門檻要快被踏破。
京城權貴們最喜歡的是錦上添花。
皇帝甚至放話,要封他為郡王。他為江山社稷立下了大功勞。
又是一年的仲秋,宋耀川班師回朝。
他的副將先回來,送信給家裏人。
我特意留下他,問他:「將軍受傷了嗎?」
心腹副將:「沒有。」
我又問:「將軍的愛妾,是不是在北狄王庭找到了?」
副將沉默了下:「將軍說,如果少夫人問起,要如實相告。是。」
「她回來了嗎?」
「將軍一刀砍了她的人頭。她的確是北狄公主,怕事情有變,將軍拿了另一個侍女的人頭冒充她,她的人頭被毀了。」副將說。
副將還怕我不信。
我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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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是小業,國恨家仇是大忌,宋耀川知道怎麼選。
宋耀川還沒有到京城,宋家被復爵了,還賜皇城根下的那座大宅子住。
工部甚至把宅子仔仔細細翻新了一遍。
公婆帶著小叔子、小姑子去看了,很興奮。
我們要搬家了。
將近兩年的苦日子,熬過去了。
我公爹很激動地跟我說:「橙兒,你說得對,我們翻身了。」
家裏又開始收拾箱籠。
下人不夠,需得重新買一批,婆婆忙著找人牙子來。
茹竹堂也收拾好了。
宋耀川凱旋那一日,萬景胡同也收拾妥當,準備搬家。
凱旋當天,午門獻俘,京都人人都去觀看,把那條街擠得水泄不通。
我沒去看。
皇宮設宴,款待宋耀川。
宋耀川酒量不錯,卻推說舊傷未愈,滴酒未沾回到了萬景胡同。
他先跟爹娘請了安,急急忙忙回來。
進門的一瞬,他用力抱緊了我。
他脫了鎧甲,仔仔細細洗滌過了,換了家常衣衫,身上有皂角的味道。
被他勒得太緊,我幾乎窒息。
半晌,他松開我,想要吻我的時候,我把頭偏向了旁邊。
他定定看著我:「橙兒,你答應過我,等我回來,我們會有個結果的。」
我輕輕笑著:「我記得。」
宋耀川沒有逼迫我,而是問:「什麼時候搬?我叫副將來幫忙。」
我搖搖頭:「不用,我弟弟會帶人來幫我搬。」
「你還有弟弟?」他笑問。
我點頭。
他坐下,拉了我的手,將我帶入懷裏,讓我坐在他腿上。
他說:「橙兒,謝謝你。如果我沒有愛上你,再次遇到媛媛,我會下不了手。我恨她入骨。」
他的愛妾,的確是潛伏多年的北狄探子。
她是宗室女,成功後被北狄王庭封了公主。
我聽著,表情不動,隻是問他:「將軍,你愛上了我?」
「是!」他深深看著我,眼中除了我,再也沒有其他。
他的感情,炙熱而深邃。
「你知道我叫什麼嗎?」我笑問。
他不解:「你不是說過了,你叫王蘅?」
我笑了笑:「其實,我叫蘇橙。」
他微愣。
「可……」
「你在京城一年多,從來沒想過去打聽半點我的事。你愛上的,是一個願意扶持你的女人,不管是她是誰、叫什麼?你並不愛我。」我說。
我從他懷裏站起來。
我拿出一封信,遞給了他。
我說:「將軍,兩年前你寫給我的休書。」
5
我沒有被休。
我帶著我的陪嫁、宋家給我的聘禮,以及這些年我賺到的私產,與新封的大將軍王宋耀川和離了。
兩年前他出事之前,正與愛妾媛媛濃情蜜意,要娶她為妻。
他寫了休書給我。
休書是軍中文書寫好的範本,他謄抄一遍,不過心。
休書寫完,交給下麵的人寄回來,他那邊就出了事。
出事前後的瑣事,他不記得了。他也不覺得休了一個從未謀面的妻子有什麼不妥。
他沒考慮過我的難處。
可他現在,很喜歡我,至少他是這麼說的。
他說,是我讓他忘記了媛媛,是我讓他重新站起來。
我信。
感情不過是腦海中翻湧的一陣泉水,它隨時會冒出來。
我們這兩年的相處,我自認為處處善待他,他動了情是正常的。
不過,我並不需要。
原本,他不肯和離。
我婆母打了他一巴掌,質問他:「她守活寡六年,你在哪裡風流快活?」
他無言以對,隻是說:「我以後會對她好。」
婆母說:「你知道她怕蟲子,包括螢火蟲嗎?」
他說不出話。
婆母再問他:「你鐘情她,就要桎梏她。你鐘情那個小妾的時候,也如此嗎?」
他沉默著。
我搬家的那天,他站在門口送,眼神怯怯看著我。
我沖他笑。
對他,我始終心懷敬意。不單單是他有能力。
我搬到了一處寬敞幽靜的胡同,這是我準備多時的家。
我公爹哭得接不上氣,說宋家對不起我。
我喬遷的時候,幾個小叔子、小姑子全部來吃飯了。他們不叫我嫂子,叫我姐姐。
新封的大將軍王很忙,他現在在兵部當差,權門高門都下帖子請他,想要拜訪他。
他全部拒絕。
他一連十日在我的胡同外徘徊。
我請了他進門,好茶款待他。
他瘦了很多,臉色疲倦,看著我的時候,眼神還是那麼悲傷。
「恭喜大將軍王。」
「我不歡喜,我的心都碎了。橙兒,我如何彌補?」他問。
他聲音裏濃濃的哀傷,令人幾欲垂淚。
我也有點難過。
我不想傷害誰。
「早知今日你要拋棄我,當初為何救我?在我成為廢人時,何不直接離了我?」他每個字都痛。
我說:「抱歉。」
「我隻是不懂。你待我明明真心實意,為何又在我光輝的時候離開。」他說。
我給了他回答。
「十年前,在琮州臨衙縣外,你救了我和母親、弟弟的命。」
他微怔。
「我祖父去世,回原籍安葬,我們回鄉守孝。孝期三年,我父親仗著自己乃皇親國戚,斂財無數。不管是地方官員還是鄉紳富豪,都會孝敬他。」
「我們回城時,在臨衙縣外遭遇了悍匪,不僅僅殺了我們家的五十名護院,還殺了我父僱傭的鏢師。」
「眼瞧著土匪要得手,我父為了逃命,砍斷馬車的韁繩,將裝載我們母子仨和錢財的馬車都推到溝裏,他自己騎馬跑了。」
「當時土匪抓到了我們,垂涎我母親美色,而我當時十二歲了。你帶著人回京時路過,殺光土匪,奪回錢財,救了我們。」
我說得很慢。
那段記憶,實在很殘酷。
宋耀川也想了起來。
「是,當時殺了一撥悍匪。但……」
但他忘記自己救過誰。
少年成名的將軍,風光得意,滿腦子都是建功立業。而他當時著急回京述職,再回邊城。
「你救了我、我母親和我弟弟。議親時,我自願嫁你;你明明可以等一天再出徵,卻為了逃避婚姻跑了,我也甘願在宋家守六年;你受傷歸來,宋家遭難,正是需要我的時候,我更願意幫扶你。」我說。
他怔住。
「當初我父的那些錢財,婆母推說被土匪搶走,全部換作銀票,作為宋家的聘禮給了我。」我又道。
他再一怔。
「有了這筆錢,我和婆母、二弟一直都在做生意,我們賺了很多。之前的六年時間,我不單單是守寡,也是賺錢。」我還告訴他。
沒人和他說過這些,包括婆母、私庫充足的二弟。
「我用八年時間,償還你當初救命之恩。將軍,這不是私情,這是義氣。」我笑了笑。
又道,「你大概是不會覺得,女子也有義氣吧?」
他一時說不出話。
我又說:「我至今敬你,你是頂天立地的大將。你有才華,也有抱負。可我不打算做你身後沒有面目的女主人。」
「你怎會沒有面目?」
「因為你不曾看到過。真正的我。你眼裏,是有價值的我。」我說。
他沒有再辯駁。
我又問他:「將軍愛我的話,如何愛?逼迫我?」
他深深看著我。
他的眼裏,湧入了熱淚。
「我這一輩子,恐怕再難娶親了。」他說。
我笑了笑。
這話,他此刻是真心的,我相信;但人心會變的,我也知道。
他當初那麼愛媛媛,後來也會喜歡我;如今覺得蘇橙樣樣都好,再過些日子,李橙、王橙一樣可人。
我總記得,父親丟下母親、幼弟和我的時候的背影。
我也總記得,成親前,相看時宋耀川目光瞥向旁處的不屑。
我很小就明白,我愛我自己。
我要忠義,不留遺憾;我也不會去妥協,更不會為遲來的深情感動。
宋耀川沒有再來。
我和離後,不僅沒被嫌棄,反而身價水漲船高,媒人都快要踏破我門檻了。本朝最有權勢的門閥,也派人向我求親。
——外頭不知誰說,我既睿智又帶福氣,宋家是我一手興旺起來的。
也許是我前婆母放出去的話。
女人永遠知道女人的處境,也知道女人需要什麼。
我沒有一口回絕說媒的人。
我並不憎恨這個人世。很相反,我喜歡花、喜歡草,喜歡初升的驕陽與落日。
我隻不喜歡蟲子。
我願意嘗試。再婚,生兒育女,我都願意。
太後時常召我進宮。
在太後宮裏,我見過宋耀川,他沉默著深深看我;我也見過太子,他每次都笑盈盈的。
「橙兒不愛吃辣。」太子會這樣說。
「橙兒發髻松了。」
「橙兒怎麼瘦了?今天的眉畫得太細,不適合你。」
他總會關注到我的細節,他喜歡具體的我。
和離的第三年,我成了東宮太子的續弦。
「我等你及笄,向父皇求娶你。你卻在及笄前訂婚了。我一等就是十餘年。」太子夜裏抱著我,會撒嬌。
他面上溫和,內在腹黑。
他是我表哥,小時候見過最多的外男就是他。我知他喜歡我,小時候就知道。
我又不是傻子,男人愛不愛我,我看得出來。
可當時,我不願嫁太子。
皇家的男人,也會像我的父親那樣,在關鍵時刻丟下我,自己逃走。
我想嫁給少年將軍,他永不會背叛妻兒。
十幾歲的我這樣想。
可等我到了二十幾歲,我已經不怕了。
馬車上,有太子的一席之地,也有我的。他跑得掉,我也能跑得掉。
年紀和閱歷,給了我自信。
我不怕了。
太子仍愛我,那我嫁他。
大將軍王宋耀川仍是那樣英俊、威武不凡,想和他結親的門第仍很多。
他沒有娶親。
生下第四個孩子,我貴為皇後,正在為本朝第一個小公主誕生而高興時,已經是我和宋耀川和離的第十年。
他死了。
他死在萬景胡同的茹竹堂裏。
聽說那天,整個茹竹堂飄滿了螢火蟲。而他是自戕,結束了他壯年的生命。
這些年他一直在到處打仗,從無敗績。
平復了邊疆,輔助皇帝創造了太平盛世。
未來二十年,預測沒仗可打,他再難支撐了。
他說,他一輩子愛我。但他沒告訴我,他一輩子這麼短。
我聽聞他死訊,一行熱淚滑落,心裏木木的。
我永遠會記得,官道上那個殺了悍匪、面頰染上幾滴血的年輕將軍,他曾是我活下去的勇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