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夫人以為,他怎麼著也得有幾日睡不好覺吧。竟這樣就過去了?
唉,竟真個不把情情愛愛當回事?一點都不像他爹, 完全被教成了他大伯的樣子。
四夫人自然不知道, 凌昭如此好的氣色, 都賴裴師伯的藥。喝下去倒頭就能睡, 一夜無夢。
唯一不好的就是這樣睡下沒有時間的流逝感。即尋常睡覺, 醒來的時候會知道“我睡了一夜”, 或者“我睡了幾個時辰”。吃了這藥睡過去, 沒有這種感覺,隻感覺是一閉眼,一睜眼,一夜過去了。
用著早飯,凌昭道:“母親不必鬼祟, 想看就看。”
四夫人嘴硬道:“我看我自己兒子,說什麼鬼祟?難聽。”
這麼說著,還是偷眼看他。
凌昭問:“母親是想從我臉上看出花來?”
媽媽使勁給四夫人使眼色。人都嫁了就別提了, 非往壽官心口戳刀子幹什麼。哪有這樣當娘的。
四夫人偏逆反, 問:“果真不悔?”
凌昭持著湯匙的手頓了頓,抬眸道:“那不然?把她留下來與母親做媳婦?”
這拿話套她呢?作什麼為已經不可能的事去惹兒子生氣。四夫人也不傻, 不直說林嘉不可能當她的媳婦,隻笑眯眯說:“這得去問你祖父,還有你大伯父。你的婚事又不是我說了算。”
凌昭卻道:“這是不對的,婚姻之事,該當是父母之命才最大。”
四夫人道:“你是想我夭壽嗎?”
敢說她比他祖父祖母“大”。
林嘉和張安提著茶、糖還有林嘉做的點心,步行著走出巷子口。一路和街坊鄰居打了不少招呼,果然閭巷生活十分熱鬧,與從前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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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適應得倒是很好。
出了巷子,路上叫了個車,很快到了凌府後巷,幾文大錢。
打聽著找到了肖氏的住處。
她非是單獨住一處,而是跟旁的人合住一個院子,隻她和肖霖住的是正房。
因是老太太的人,管事安排的時候還稍微用了些心,兩邊廂房的鄰居也俱是沾親帶故的人,非是家裡奴僕。
林嘉找到的時候,肖氏正同旁的婦人一同在那裡做針線。
離開了寂靜的排院,感覺肖氏的笑容都比以前多了。果然環境會改變人。
林嘉脆生生地喊了一聲:“嬸子!”
肖氏看到林嘉,十分歡喜,忙請他們小夫妻到屋裡坐。
因她是寡婦,雖幫忙把林嘉從凌府接了出來,林嘉的婚事她卻沒參與。
此時看過去,張安雖是個商戶子,卻生得異常俊美,跟林嘉的容貌竟能般配,肖氏不禁贊嘆凌府四夫人的善心。又想著四夫人好美人之名,果然名副其實。
肖氏請了鄰居婦人的丈夫來作陪張安,她自己與林嘉在裡間裡說話。
林嘉打量著這房子,問肖氏:“可還習慣?”
肖氏笑道:“剛來時覺得可吵。東廂房兩口子常吵架,西廂房的常打孩子,時間久了就習慣了。”
林嘉也笑了。
肖氏觀她氣色,見她面如芙蓉,猶帶春色,便知她夫妻相偕,隻問她婆媳如何,家境又如何,過得何等日子?
林嘉一一作答。
肖氏道:“挺好的,姨娘泉下有知,也能放心了。”
提起杜姨娘,二人俱都紅了眼眶。
抹去眼淚,林嘉又說起了張安去族學的事。
肖氏驚喜道:“娶你可真娶對了,沒什麼比學業更重要的了。”
林嘉便以族學裡的事相詢。肖氏知無不言,指點她都該準備什麼東西,帶多少衣服、多厚被褥、鞋襪幾雙,又一個月大約會耗費多少紙筆文墨,花費幾何。她心裡一本清清楚楚的帳。
林嘉一一記在腦子裡,嘆道:“嬸子不容易。”
肖氏險些掉眼淚,道:“你比我家那個懂事得多。”
林嘉道:“晴娘也是有後福的人。”
肖氏破涕而笑:“你也是。”
從肖氏家裡出來,肖家也沒什麼能拿得出手的,荷葉包了一包自己腌的鹹蛋,草繩系了,讓林嘉帶回來。
林嘉給張安拎著,兩人辭別肖氏,從後巷出來。
張安道:“舉人家怎敗落至此?”
林嘉道:“家產都叫族人佔了去,還差點將虎官兒弄死。嬸子一個婦道人家帶著一對兒女逃出來,能活著就好了。”
張安嘆道:“唉。”
家裡的頂梁柱沒了,便易被人欺,他實是深有體會。
好在現在結了一門好親,以後不怕了。
林嘉道:“嬸子心心念念的就是讓虎官兒讀書讀出來,到時候回去把家產奪回來。”
想做到這一步,肖霖起碼得考個舉人出來,秀才都沒那本事。
林嘉道:“所以,讀書才是正事,旁的都比不了。你也是。”
張安頭痛:“你說話怎麼像我爹?”
因手裡東西不多,兩個人沒再叫車,溜溜達達地在街上走。
一路逛著鋪子,買點不值錢的小玩意,林嘉十分快活。
張安好笑:“怎麼跟沒見過似的。”
林嘉承認:“就是沒見過。”
“以前出門,都是跟著凌府姑娘,一堆婆子丫頭,不能隨意走的。我自己也出不了門。要拿對牌才能出門,實在太麻煩,便算了。”
“嗬。”張安笑道,“我媳婦像個大家閨秀。”
一路從凌府後巷走回了家去,張安口渴,進屋要喝水,卻不見了茶壺:“壺呢?”
小寧兒顛顛地抱著一盞涼茶過來:“來了,來了。”
張安正渴,咕咚咚喝完,對林嘉道:“我去一趟塾裡,跟先生說一聲,以後退塾了。”
林嘉點頭:“去吧。”
又問:“可要帶些錢在身上?”
張安道:“你給我拿些。”
於時人來說,女子帶著嫁妝嫁給男人,連著嫁妝和女子自身,都成了男人所擁有的財產。
甚至有些窮讀書人,不事生產,完全是靠著妻子的嫁妝來養活的。這妻子還要含辛茹苦,縫縫補補地,就為了將一個男人供出來,等著翻身做诰命的那一日。
林嘉拿了錢給張安,順便問了一句:“家裡的錢可是婆婆收著?”
“是。”張安道,“若需用錢,你去跟娘要。”
“店裡的帳呢?”
“帳我管著,她不識字。”張安道,“我去了。”
張安離開,小寧兒才捧著壺進來。
林嘉嗔道:“把壺拿哪兒去了。”
她也渴了,小寧兒倒水給她喝。
到這會兒,主僕倆才有機會單獨說話。
林嘉問:“昨天是南燭來了,還是飛蓬來了?”
小寧兒道:“是南燭小哥。”
林嘉問:“叫你出去說話,都說什麼了?”
小寧兒睫毛一顫。
昨日南燭跟著信芳一起來的,趁著旁人不注意,將她叫出去。
誰知道巷子陰影裡藏著的,卻是季白管事。
小寧兒到如今才明白,為什麼王婆子會想離開。
她如今也曉得怕了,隻已經失去了離開的機會,深陷進來了。
膽戰心驚。
她頭一低,道:“就是問姑娘過得好不好。”
明明都親口告訴他她過得好了,竟還要從小寧兒口中再證實。
林嘉沉默一會兒,道:“若再有這事,便告訴他我過得很好,不需擔心的。”
小寧兒:“嗯。”
“都這樣了。”林嘉道,“我若還不能過好自己的日子,那就說明無可救藥,活該受苦了。”
小寧兒想趕緊轉移話題,想起一個事,跟林嘉道:“嚇,姑娘,你可知道,英子她們沒有月錢的。”
林嘉詫異:“咦?”
英子也跟張氏道:“嚇,小寧兒竟還有月錢!”
張氏:“啥?”
原來小寧兒上午和英子、劉婆子一起出去買菜熟悉環境,看見了賣松子糖的,小寧兒順手掏出錢買了一包分給英子和劉婆子。
那二人道:“別亂花錢。”就著這個事說起來,雙方才發現原來大家不一樣。
小寧兒還是拿著以前跟凌府裡一樣的月錢,她一個月有三百文。
得虧她機靈,在英子追問的時候就感覺不對了,被問到錢數,打了個對折道:“一百五十文。”
把英子和劉婆子驚到了。
原來英子和劉婆子沒有月錢,張氏每個月隻給她們十個、二十個大錢的零花錢。至於到底給多少,沒定數,看心情。
兩個人旁的收入便是偶爾做做針線給來巷子裡收貨的小販,或者買菜的時候虛報,摳一文下來變成私房。
這一對比實在慘烈。三個人後來氣氛都不對了,一路回來都不說話。
林嘉也吃驚:“怎不給月錢?”
她從小長在大宅裡,看到的便是杜姨娘領月銀,丫頭婆子領月錢,便覺得世間生態就是如此的。
小寧兒道:“也隻咱們府裡這樣的人家,才會有月錢。尋常小戶人家,沒錢了還要把丫頭拿去賣錢的。”
買了丫頭婆子來,連她自身都是主人家的財產。給她飯吃給她衣穿,給她頭頂片瓦遮身有地方睡。
小戶人家從沒覺得還該給丫頭什麼月錢。許多人家都是這樣的。林嘉所熟知的,是大戶人家才有的生態。
林嘉道:“你告訴她們你的月錢了?”
小寧兒道:“我隻說了一半,沒敢全說。”
至於她從季白管事那裡拿到的,甚至連林嘉都不知道。
林嘉便知道,這一下得有事了。
果然午飯時候,張氏格外地沉默。待飯後,林嘉給她端了茶來,她留了林嘉:“媳婦,咱們說說話。”
林嘉留下了。
張氏十分嚴肅,告誡她:“知道你許多習慣是從凌府裡帶出來的,隻咱們小門小戶的實在不行。一個小丫頭,她一個月一百多文給她作甚?她在咱家有吃有喝,咱還欠她的了?給她個十文二十文做零花已是大方了。不信你問問隔壁張老太太,她家也有一個小丫頭,可有零花?屁個都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