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麼,在這樣的昏暗中,凌昭竟能清清楚楚地看清那雪白的指尖,太白了,好似沒有血色。
他想起來有一晚,她伸出了手。後來她又收回去了。
他當時差一點就想握住她的手了。
今晚,她還會對他伸出手嗎?
凌昭覺得自己可能失心瘋了。
因他此時竟然想,這一回,她若再伸出手,他就抓住她的手,再不放開了。
那心口的位置,實在太難受,一天一天地,漸已無法承受。
可林嘉那隻手最終握成了拳,很用力,然後抬頭笑了。
她臉上還掛著淚痕,還抽了一下鼻子,可的確笑了。她說:“瞧我,成日裡自己嚇自己。”
“人是九公子幫我選的,怎會不好。我信九公子的眼光。”她又吸了吸鼻子,含淚笑道,“我原先還擔心他生得不好。我時時看著九公子,再看別人都覺得醜了。萬料不到,張郎這樣俊,竟不比九公子差。我、我實在是開心的。”
她每多說一句,凌昭的心便沉一分。
他聽見一個聲音說道:“想明白就好,以後踏實過日子。若有事,不要怕,來找我。”
那聲音冷肅深沉,是誰在這樣說話?
哦,是他自己。
林嘉卻道:“我希望自己一輩子都不必再來見公子了。”
她的眸子映著月色,說的是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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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的位置,像是沉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冰冷又無法呼吸。
凌昭凝視著林嘉夜色裡的帶淚笑靨。
一輩子不來見他,說明她一生順遂。
他在夜風中輕輕地說:“那也挺好。”
林嘉離開的時候沒有回頭。
凌昭看著她的背影消失。
待脫離了他的視線,林嘉停住了腳步。
馬姑姑聽著身後腳步沒跟上,轉過身去:“姑娘?”
微弱的光線裡,看到林嘉靜立,仰臉朝著夜空。
馬姑姑屏住呼吸。
許久,林嘉低下頭來,用袖子抹幹淨了臉。
“走吧,回去睡覺。”她說,“明天,就離開這裡。”
翌日,肖氏如約而來。
林嘉道:“想與夫人單獨說兩句話。”
秦佩瑩便把肖氏請到東次間裡去稍坐。她自己卻到西次間的槅扇門外側起耳朵聽著。
她是三夫人如今最心愛的兒媳,便這樣明目張膽地偷聽,丫頭們也隻把頭垂下,隻當看不見。更不會有人去告訴裡面的蔡媽媽。
林嘉給三夫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自我懂事起,口中食、身上衣,都是夫人所賜。夫人還許我讀書認字,明教化,識道理。”
“夫人的恩德,嘉娘不會忘記,亦不曾忘恩負義生過怨。”
“隻人生不能隻圖吃飽穿暖,夫人想我走的路,與我自書本中所學的道理正相悖,嘉娘實不能從命。”
“今日一別,嘉娘去了。望夫人能寬宥體諒,不必因嘉娘小小人物壞了心情。願夫人日日寬心,富貴錦繡,子賢媳孝。夫人恩德,嘉娘銘感於心,來世再報。”
蔡媽媽眼一翻,才說一聲“嗬”,正要發作,三夫人已經揮了揮帕子:“行了,行了,你少說兩句。”
三夫人性子多愁善感,當此離別,聽林嘉一番肺腑之言,也不由唏噓。
當年八娘也出嫁後,這小姑娘在院中陪她,也實是解了她不少寂寞的。便是覺得這樣玉雪可愛的小姑娘,怎能是個睜眼瞎,杜姨娘來求的時候,她便允了她和府裡的姑娘們一起去讀書。
“算了算了。”她道,“你以後好好過日子吧。蔡家的,送她去吧。”
林嘉再叩首,起身和蔡媽媽出去了。
肖氏接了她,領著她離開。
趁這空檔,秦佩瑩進去了裡間,跟三夫人道:“原是積善行德的事,既然有了善始,何不善終?”三夫人道:“蔡家的說……”
秦佩瑩道:“她一個奴僕家看事情,豈能和咱們一樣。”
三夫人沉默片刻,釋然道:“也是,我何苦自降身份,與她一個小姑娘計較。以後她做個商人婦,這輩子與我再無瓜葛了。來人,來個人,去追上林嘉……”
林嘉還沒出二門,便被三夫人的人追上來了。
蔡媽媽瞪眼:“幹嘛?”
丫頭道:“夫人和少夫人給的添妝。”
林嘉和肖氏對視了一眼,肖氏接了過來,林嘉屈膝行禮:“多謝夫人。”
蔡媽媽老大不高興,嘟囔著:“夫人就是心軟。”
肖氏和林嘉隻假作聽不到。
到了二門,蔡媽媽把手一抱:“出了這個門,以後你是沒機會再進來了。”
林嘉道:“那定是因我生活順遂,不必再來給夫人添麻煩。”
蔡媽媽現在特別討厭林嘉。她最近在三房也總有不順的事,情緒一直有點煩躁。林嘉最近做的事,都是在挑戰她的權威,怎能不厭。
她眉毛一豎,想再說兩句,肖氏道:“走吧,外面還有人在等呢。”
林嘉最後看了一眼這道垂花門,轉身跟著肖氏走了。
蔡媽媽啐了一口,轉身回內院去了。
南燭跑得飛快!
他飛奔進書房,凌昭正負手立在窗前,沉默遙望著對岸的梅林。
夏日不是花季,鬱鬱蔥蔥,一片綠色。想來清晨,葉片上會有很多露水。在晨光中閃過一瞬光芒,又蒸發得無影無蹤。
南燭垂手,喘了兩口氣,稟道:“林姑娘出了角門了,季白哥和曾伯已經接到她了。”
至此,林嘉徹底地離開了凌家,她長大的地方。
開啟了人生的第二段行程。
凌昭隻點點頭,沒有轉身。
直到馬姑姑來了,抱著一張琴:“她說讓我把這個還給翰林。”
凌昭轉身,接過來。
正是他那張溪雲。在她那裡放了幾個月,他未曾想過要收回來的。
他沉默道:“怪我沒說清楚,原是想給她的。給她送過去吧。”
馬姑姑卻躊躇,道:“姑娘走之前,把琴交給我,讓我替她還給翰林。她說,萬一翰林要把這琴給她,要我代為拒絕。”
“她說,她以後洗手作羹湯,服侍夫君婆母,該是用不到了。”
“她說,此琴在她手裡走過,已是人生幸事。多的,不必了。”
馬姑姑沒敢看凌昭的臉,小心退下了。
水榭裡一直很安靜。
凌昭身邊最貼身的這些人,都盡量保持著不發出聲音,不引起注意。
都希望這兩日能安安靜靜地過去。
過去了就好了,是吧?
第 109 章(儀式)
第109章
林嘉被接到了曾家, 在那裡看到兩個意料之外的人。
她又驚又喜,握住了她們兩個人的手:“桃子姐!小寧兒!你們如何在這裡?”
那兩個人都笑嘻嘻地。
桃子道:“現在大家都喊我季白家的了。”
林嘉改口:“季白嫂子。”
桃子又拍了拍小寧兒:“以後這小丫頭就跟著你了。她的身契我拿過來了,待會你收好。”
小寧兒道:“以後我就是姑娘的人啦。”
林嘉道:“跟著我, 怕是不如府裡。”
小寧兒道:“府裡也沒我的地兒。”
小寧兒生得不好,相貌這一關過不去, 在凌府這樣的地方, 注定了是不會成為大丫鬟的。家中祖母因此十分嫌棄她。她一家子在凌府裡沒有一個出人頭地的,過得日子實在不怎麼樣。
反倒是在小院裡這一年,臉上才生出肉來。翰林把她喚道跟前問的時候,她想也沒想就表示願意跟著林姑娘。
翰林便把她送到這裡來, 已經等了林嘉好幾天了。
曾家兩個婦人識趣地把房間讓出來給她們說話。
有了真正熟悉的人陪伴, 林嘉在陌生的地方也松了一口氣。
桃子幫著她安頓。
其實林嘉從凌府裡帶出來的東西非常少, 就隻有她那一隻箱子。凌昭早說過, 除了隨身的東西, 其他的都不必帶了。
三房的, 留給三房。
出了凌府的門進了曾家, 所有的東西都備齊了,什麼也不會缺。
雖借了曾家的名義假作幹親,但其實外面這些事都是季白一手操辦的。
甚至許多東西的採購上,桃子也幫著參謀了。她本因為嫁了人被迫待在家裡伺候婆母的,卻又被凌昭拎了出來做事情。
兒子媳婦都受探花郎器重, 她公公婆婆隻有高興的份。
出來做事本該神清氣爽的,但桃子每日裡聽著季白給她匯總凌昭安排得這一件件、一樁樁,每每隻覺得腦後生汗。
她道:“幸虧我不在翰林跟前了。”
要不然這壓力得大死。
季白道:“柿子都沒頂住, 如今是李子在翰林跟前伺候。”
他誇自己媳婦:“當然他們都不如你。翰林最信重還是你。”
桃子道:“那沒辦法, 後浪推前浪,新人換舊人。當丫頭的哪有長久的, 時候到了都得讓位。”
季白“咳”了一聲,道:“反正翰林覺得,有些事還是得你上。”
桃子覺得自己男人這話音不對,疑惑地看著他。
季白“咳咳”了兩聲,掏出了一個扁匣子:“這個你給林姑娘講一講。”
桃子:“???”
接過來打開,是一本冊子,桃子翻了翻……
桃子:“!!!”
桃子先和小寧兒一起幫林嘉安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