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就是要讓張家明白,林嘉能給他們帶來多少利益,多大好處。
他就是要張家把林嘉供起來,妥善珍藏,小心善待。
讓她一輩子過得舒心自在。
季白退下後,凌昭起身去了另一個房間。
榻幾上的印床上固定著一塊石料,已經篆刻了好幾日,還沒完成。不知道為什麼,比往常慢得多。
凌昭坐到榻上,凝目看去。
【舍得】。
便“舍”字,也才隻刻了一半。
凌昭重新看了幾眼底稿,拿起了刻刀。
石屑飛起,一刀一刀。
刀鋒突然一滑,便割破了手指,血珠滾出來,染了一塊上好的石料。
凌昭沒有喚人,自己吮住出血的指尖,直到血止住。
張開手,看看自己的手心。
左手沒有右手指腹的筆繭和虎口握劍的繭,但手指修長,骨節分明,依然是一隻有力的手。
明明所有的事都在照著安排一步步行進,沒有任何一步脫出掌握的。
可凌昭不知道為何,愈是接近那個日子,愈是有一種事情脫出了掌控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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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深處,好像有什麼正在失控。
凌昭看著那未刻完的【舍得】。
忽然起刀,斜斜一道,將刻了一半的字狠狠毀去了。
凌延心裡惦記著林嘉。他的安排竟被林嘉自己搶了一步,實在耿耿。
他如今水平還不行,還要常住在族學裡日日上課。不像十四郎,十四郎已經得了先生的許,三日才去一趟學裡。他如今是常住在府裡了。
凌延沒那麼自由。他在府裡隻過一晚,過了今晚,明日又要回族學裡去了。
凌延已經忍太久了,很想去看看林嘉。
隻他想出去,秦佩瑩卻問:“去作甚?”
凌延道:“吃太飽,去園子裡溜達溜達。”
秦佩瑩溫柔道:“我陪你。”
妻子的溫柔小意怎拒絕得了。隻得夫妻兩個一起去散了步,為他兩個,內宅和園子之間的門還晚關了一刻鍾。
但秦佩瑩打賞大方,守門的婆子恨不得她再多走幾圈。
回到院子裡便要就寢了。
凌延想等著秦佩瑩睡著了悄悄出去。
好容易等著她似乎呼吸均勻了,他悄悄起身。睡在腳踏上值夜的丫頭警醒,一下子就醒了,低聲問:“姑爺要什麼?喝水?夜壺?”
如今院子裡都是秦佩瑩的人。
從前他院子裡的人都是三夫人的眼線,沒有一個得他心的。秦佩瑩嫁過來,很容易就把原先的丫頭都按下去,讓自己陪嫁的丫頭全權掌握了院子。
腳踏上睡著一個,外間的榻上還睡著兩個。
秦家姑娘排場真大。
凌延沒辦法,隻好說喝水。
待喝了躺一會,又有了尿意,又叫了夜壺。這麼折騰,也沒見秦佩瑩醒來。
凌延怏怏地躺下睡了,感覺束手束腳,施展不開。
等他呼吸平穩,秦佩瑩睜開了眼睛,過了片刻,又閉上。
小院裡,林嘉每天都在收拾東西。
其實已經沒有東西可收拾了,該處置了都處置了。王婆子幫著把杜姨娘的衣裳拿到外面去死當了,換了一注銀錢也給她送進來了。
她的東西實在少,便連杜姨娘留下的首飾匣子,都可以一並塞進她那隻箱子裡。
現在還放在外面的,就是白日裡還需用到的。
隻林嘉一遍又一遍地收拾。
馬姑姑都覺得不太對了,笑問:“可是緊張了。”
林嘉點點頭,捂住心口:“這裡,有點慌。”
馬姑姑笑了:“都這樣。連我當年出嫁,都慌。後來我揣了根判官筆在喜服裡,還被我師娘搜出來了,劈頭蓋臉將我訓了一頓。我教你啊,別怕,到時候悄悄把你的鞋壓在新郎官的鞋上,你就能壓他一輩子。我就是這麼幹的。”
林嘉道:“我不想誰壓誰,就希望能舉案齊眉。”
馬姑姑咳道:“誰不想呢。”
看林嘉還是神思不屬,總是發呆的樣子,她又勸:“你真不用慌。翰林全都給你安排好了,妥妥的。張家,這輩子得捧著你。”
林嘉點點頭“嗯”了一聲,低下頭去。
嫁妝單子給她看過了,多得嚇人。他還說是估算過的,不會薄也不會厚,帶過去,足以和婆家抗衡,過日子的底氣足。
他安排好了一切,就是為了讓她不必心慌,不必焦慮,能從從容容地過日子。
隻說來也奇怪,明明最開始,抗拒了三夫人,被蔡媽媽困在府裡,連肖嬸子都聯絡不上的時候,她都沒慌過。
可隨著他一件件安排,一點點布置,明明事情越來越穩妥了,她隻管按照他劃好的路走下去,就能平平穩穩的,明明越來越該叫人安心了,她卻越來越慌。
雖然馬姑姑開導了她,但凌昭從交待過嫁妝的事和後續安排之後,沒再出現了。
隨著該離開凌府的日子越來越近,林嘉的心口靜不下來,越來越慌。
慌到睡不著覺。
就這樣熬著,終於熬到了離開凌府的前一晚。
“姑姑。”林嘉第一次主動提出來,“我,我想見見他。”
這心慌,世上大概隻有他能解。
林嘉覺得,出嫁之前,她必須得再見他一回。
第 108 章(拜別)
第108章
今晚是林嘉在凌家生活的最後一晚了, 明日她會辭別三房的人,由肖氏接出府去。
在曾家再過一晚,後日發嫁。
那之後, 她的去向便和凌家無關。
把她扣到最後一日才放行,是三房的蔡婆子有意刁難。
但凌昭知道後, 竟奇異地沒有生氣。
雖然她離開凌府的日子越來越近, 在那一天之前,凌昭都知道她還在他的家裡,還在那小院裡。
他最近也一直都宿在水榭裡。
隔著水,隔著林, 他和她也還在同一個園子裡。
直到今天, 過了今晚, 這園子裡就再沒有那個人了。對岸, 將人去林空。
明日她離開凌府, 事情就算落定了。塵歸塵, 土歸土。
凌昭卻睡不著, 心中總覺得有種浮躁,靜不下來。
披衣起身,到棋房裡點亮了牛油蠟。
眼前的棋盤看著也亂,連那經緯線都好像是斜著歪著的似的。
凌昭強壓下浮躁的心神,專心打譜。隻是那雲子落下發出的聲音總叫守在槅扇外面的李子覺得有點膽戰心驚。
“公子。”
南燭忽然匆匆進來, 面有異色,湊近了凌昭,壓低聲音道:“馬姑姑來了。”
凌昭霍然抬頭!
凌昭腳步匆匆, 跟著南燭走出了水榭。
林嘉是使馬姑姑找的南燭, 從而找到凌昭。
明天就要離開了,她今天晚上竟然過來找他, 會是出了什麼事?
凌昭心如火燎,跟著馬姑姑沿著湖岸邊走。
馬姑姑忽然停住,指著前面兩棵老槐樹:“就在那兒。”
凌昭說了一句“你們在這等著”,人已經大步流星地過去了。連燈籠也沒要。
老槐樹下都是樹冠的影子,黑漆漆的,也不見人影。
凌昭站定,試著喚了一聲:“林嘉?”
黑暗中有個人從樹後探出半個身子:“九公子?”
果然是林嘉,她躲在樹後卻並不過來。
凌昭大步過去。
明明心急得火燎似的,真到了林嘉面前,卻是用聽起來又冷又沉的聲音問:“出了何事?”
若林嘉真出了什麼事,她可以慌,他不可以。
太暗了,不得不離得近些,借著微弱的星光才能看清林嘉的臉。
她的面孔有些蒼白,與平日的平靜不同,神情茫然且無助,像是失了主心骨。
“九公子,”四目相對片刻,林嘉那雙本就水洇洇的眼睛忽然湧上了淚水,“我、我怕。”
原來沒出事,原來隻是出嫁前的緊張。
凌昭長長吐出一口氣,如釋重負。
“怕什麼?”他問。
“就是、就是怕……”林嘉聲音輕顫,垂下頭。
她的碎發在夜風裡拂動。
凌昭好想伸手去為她撫平,可他不能這麼做。
他不能做的事情太多了,譬如娶她為妻,所以才要將她嫁個合適的人家。
所謂“合適”並不是說一定是要多好的人家。但一定能讓她衣食無憂,能安安穩穩。
比這更重要的是,這戶人家對凌家、對他,一定有依存和攀附的關系,讓他可以藉此掌控和保障她的生活。
他不能娶她,但是可以護她。
這是他和她最好的收場。
這是唯一一條能兩全的路,既對得起他從小所受的教誨,也對得起他與她之間的這段情愫。
“不用怕。”他說,“嫁妝、娘家你都有。張家知道你背靠凌家,不敢錯待你。”
他又道:“昨日已經告訴張家,凌府的採買以後還分他們一杯羹。他們知道這都是因你的緣故,滿心歡喜著就等你嫁過去。”
他把一切都安排得這樣妥當了,再不會出差錯。
林嘉細細的手指捏著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