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猜到了,因除了肖家女兒今日出嫁這件事,林嘉的生活裡最近根本沒有別的事發生。
凌昭道:“她嫁的是我族叔,以後我還得稱她一聲嬸子。在凌氏族中不會有人欺壓她,你盡可以放心。”
凌昭與凌晉隻差了三歲,但差了輩分。
有句話叫作窮大輩。反過來說則是一族中富裕的那一支容易輩分小。
因為富裕人家有錢娶妻,所以娶妻早,生孩子也早。窮人沒錢,所以娶老婆晚,生孩子晚。
窮的這支繁衍三代人的時候,富裕的一支可能已經繁衍了四代人或者五代人了,所以年紀差不多,輩分就小。
道理都是懂的,但林嘉就是摸上琴,情緒起來了。她點點頭,卻抽抽鼻子,忍不住告訴凌昭:“我以前和她,一起上學,天天都能見到的……”
她們所住的排院,在府裡極是邊緣,周圍沒有什麼鄰居。
隔著肖家的院子再一間院子裡,住的是婆媳妯娌三人。那家聽說是真的壞了事,男人都被流配了。凌家將這幾個沾親帶故的女眷撈出來,養在了家裡,給她們養老送終。
暮氣沉沉的一間院子。
肖晴娘的確有些瑣碎的煩人之處。可生活的環境注定了她和林嘉都沒法和凌府姑娘真正成為朋友,奴婢更不行。注定了年齡合適的朋友除了彼此沒有別人。
雖性格上許多地方還有稜角互相硌著、磨著,不是那麼的契合,可怎奈何就被生活硬摁在了一起呢。
也算是相伴著長大的。
“剛認識的時候,我還會把包好的瓜子隔著牆扔過去給她吃,後來她娘生氣了,我們才不敢了……”
林嘉抽著鼻子絮絮地回憶。
一抬頭,凌九郎的清潭似的眸子靜靜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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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猛醒!
她幹什麼呢!她這是把探花郎當成桃子用了?
凌九郎是什麼人!豈能像桃子那樣與拉家常、談心事,聽她絮絮叨叨!
林嘉的臉陡然漲得通紅,手腳無措了起來:“我……九公子見諒,我一時難過,胡言亂語……”
“公子、公子快去忙你的去吧!”
雖然也不知道凌昭丁憂在家都忙些什麼,現在她隻想趕緊恭送了凌昭。
說完,還抽了下鼻子。
凌昭其實沒覺得不耐。
林嘉其實也沒說幾句,寥寥幾句話中,能窺見一些她過去的生活。
凌昭其實還有點沒聽夠。
但林嘉不肯說了,他也不能追問人家姑娘家的生活瑣事。點點頭,卻沒離開,反而走到櫃子旁,拉開一個抽屜。
凌昭翻了翻,從抽屜裡抽出一張琴譜,丟給林嘉;“換這支曲。”
林嘉接過來一看,是一支頗有離殤之意的曲子。
她本來正在練的是一支清揚明快的曲子,因為情緒亂了,所以彈出來的琴音便跟著亂了,才把凌九郎給招來了。
“彈給我聽聽。”凌昭道。
凌昭的話就是指示,通常都是這樣的。林嘉也習慣聽從了。
這支曲子隻聽過,未曾彈奏過。第一遍上手略有生澀,凌昭指出了她一些錯誤。
第二遍,便已經能彈得有些感覺了。
但林嘉停下來了,不想再彈第三遍。
凌昭轉頭看她:“意盡了?”
林嘉隻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似乎又痛快,又空洞。總之今天生出一種再不想摸琴的感覺。
原來這就是意盡之感。
肖晴娘的出嫁帶給她的情緒都消耗在這支曲中了。她的情緒已經平穩,微赧點頭:“嗯。”
隻覺得凌九郎仿佛什麼都懂,竟無所不能似的。
“那去做事吧。”凌昭也不強求。
平時都是半個時辰練琴,半個時辰做事。今天還不到半個時辰。
林嘉福了一禮,到外面去了。
桃子在外面,見她出來,凌昭卻沒出來,伸著脖子瞄了瞄。
林嘉給她打手勢,表示凌昭還在裡面。
桃子點頭。
兩個人靠啞語溝通,非常安靜。
林嘉開始做事,裡間卻傳來了琴聲。
林嘉的手頓了頓,凝神細聽,琴聲悠遠而平靜。
凌九郎是見過大世面經過大風浪的人。嗯,經沒經過大風浪其實林嘉也不知道,隻是覺得既然他是天子近臣,那肯定是要經過的。
就算沒經歷過,他新近也經歷了喪父之痛,卻能保持這麼平靜的心態。
自己才經歷過什麼呢?不過是閨中的朋友出嫁罷了。
誰都得嫁人,自己也有那一天。
林嘉的心在琴聲裡靜了下來,專心做事。
琴聲落下來後,槅扇門又打開。有腳步聲從身後行過,在她這裡微微頓了頓,但沒有停留,很快離開了。
又安靜了片刻,林嘉才轉頭。桃子把耳朵貼在窗戶上聽了一會兒,籲了口氣:“走了。”
林嘉也籲了口氣。
待林嘉做完事離開水榭,桃子慣例來與凌昭做一天的總結匯報。
凌昭卻有點心不在焉。
他心裡有個有點介意的事情。
“桃子,”他忽然問,“我那位族叔,多大年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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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3 章(緣法)
第73章
三日回門。
為著肖晴娘回門, 肖霖特意請了假,借了凌府外院一間客房招待他這位先生兼姐夫。
因是族兄弟,凌六爺還過來陪坐, 一起陪著用了飯。
肖晴娘則回了排院。
回門日都該有人作陪的。但肖家現在這情形、這環境實在有限。
兩邊的院子, 一邊是孤寡婆媳, 一邊是高門妾室, 實都不是該請來做陪客的人。
可也不能女兒回門,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那也太悽涼了。肖氏還是把兩邊院子不合適的人都請來了。
大人們在外面招待,林嘉和肖晴娘在裡間裡說私房話。
林嘉萬萬料不到,肖晴娘三日回門會是這副模樣。
她的臉上不復愁苦哀傷、惶恐憂慮,她眉眼間全舒展開了, 笑意和嬌羞都藏不住。
“嘉嘉我跟你說,”她握著她的手跟她咬耳朵, “從我爹去世之後,我就再沒體會過這種感覺了。”
什麼感覺呢?被人捧在手心裡的感覺。
凌晉年紀大,成過親,又有孩子, 他還是在族學裡教書的, 常跟少年和孩子們打交道,他真的十分有耐心又會照顧人。
肖晴娘比他小了這麼多,是個花季少女。相貌、出身、學識、做派他處處都滿意。
原沒指望著什麼嫁妝, 誰想到肖氏能咬牙拿出來二十兩, 更沒想到金陵尚書府漏漏指頭縫, 肖晴娘便攢出了嫁妝。
在這種溫飽人家裡, 已經算是體面嫁妝。
加上她出身又好,雖一時困窘, 但父族母族都是正經讀書人家,何況她還是從尚書府出門的,婆婆也高看她一眼。
新婚三日,年長的丈夫把這小妻子捧在手心裡疼。
肖晴娘的世界簡直改天換日,連她自己都覺得跟做夢似的。
“已經說好了,買個小丫頭。”她說,“我說從我嫁妝裡出銀子,他說不用,讓我把嫁妝錢收好。家的田地出息加上他的束脩,足以生活了。”
“我想好了,肯定不可能買府裡這種丫頭,我們去村裡買。要買那種粗實能幹活的。會洗衣燒飯,能幹重活。”
當然小戶人家的主婦也不可能完全不幹活。
但洗衣、燒飯和倒夜香這幾件最累的有人幹,肖晴娘的日子就大不一樣了。比之在閨中做閨女的時候都好多了。
“他跟我婆婆說的是,如今媳婦也有了,她老人家該享福了,所以買個小丫頭伺候她。”肖晴娘掩口偷笑,“話雖這麼說,可我婆婆那個人,真買來不可能隻讓她待在屋裡伺候的,一定會讓她幹活的。”
林嘉直咋舌,拿胳膊肘拐她,揶揄:“當初是誰嫌人家年紀太大的?”
肖晴娘臉紅紅的,但還是承認:“年紀大些,會照顧人,真的。”
林嘉深感與我心有戚戚焉,感慨:“可不是嘛。”
又擔心她:“他不是還有個女兒?”
自古後母難為。
“小名叫燕燕。”肖晴娘說,“生得可可愛愛的,已經開蒙了。相公親自教她讀書,很知禮。”
她道:“嘉嘉,真的還是得嫁讀書人家才行。我去世的公公也是秀才,我婆婆也十分知禮。”
族人多,有窮有富。便這種望族,族中女子讀書識字的依然隻有半數。
族裡也不是沒有那種粗鄙婦人的。對比起來,感覺便非常鮮明。
“嘉嘉,你說的都是對的。當真是得堂堂正正做正妻才行的。”肖晴娘握著林嘉的手感嘆。
因她今日回門回的是尚書府,便先去給老夫人請安。
她如今可不是寄人籬下的寡婦孤女了,她如今是老夫人的族侄媳婦了,跟府裡的夫人們平輩。六夫人伴在老夫人身邊,要笑稱她一聲“弟妹”。
十一娘到十五娘全被喊過來了,見著她要行晚輩禮,口稱“嬸嬸”。
她如今的身份雖不富裕也不顯貴,可卻是能堂堂正正地在金陵尚書府後宅的正堂上做客的了。
嫁做人婦,心定下來,腳踩到實地上,再回想前塵往事便覺得羞恥了。
“我那時候真的糊塗了。”她說,“隻求你,莫要說與旁人知道。”
“你傻。”林嘉道,“我怎會說與別人去。我又說給誰去。”
肖晴娘知道她不是碎嘴之人,心中也安定下來了。
反過來關心林嘉:“你的事又怎樣?你姨母可為你跑動了?三夫人那裡肯不肯幫忙?”
肖晴娘如今終於相信了肖氏的話,林嘉平日裡過得雖比她好,但真到婚姻之事上,卻比她更難。
肖氏往常就對她說,不必羨慕林嘉。肖晴娘如今知道肖氏是對的。
林嘉不想討論這個話題:“我還小呢。”
“不小了。”肖晴娘道,“也快及笄了。”
林嘉一點都不想及笄。
她如今的日子太好了,內心裡隻希望能永遠這樣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