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霖丈二和尚摸不到頭。
因在他這小孩心裡,要給他姐姐說親,就說說不到十郎、十一郎那樣的貴公子,也該是個年齡相當的少年郎才是。
凌晉在他心目裡,已經差了輩分了。肖霖的心思根本就拐到那上面去。
九月二十,族學裡休沐的日子,肖氏忽然來登了杜姨娘的門。
她那張帶著點苦意和嚴苛的臉上,竟也有了舒展的笑意:“我們晴娘落定了,來給你們送喜餅。”
杜姨娘和她日常互相看不對眼,也不過是鄰裡鄰居的常態。這等情形下,且拋開日常裡的不對付,說的盡是恭喜話。
一句“你也算熬出一半了”竟惹得肖氏掉了眼淚。
杜姨娘也是唏噓。
吃了人家的喜餅,沾了喜氣,杜姨娘親自下廚做了點心回禮。林嘉隻笑。
“笑什麼笑,鄰裡鄰居的。”杜姨娘啐她,“你也有這一天,到時候也要人家來幫襯呢。”
林嘉嬌嗔著不依。
杜姨娘和林嘉商量著給肖晴娘添箱。
她難得大方一回:“我出一吊錢。”
“她以前給過我一個銀镯子,我也還她一個銀镯子吧。”林嘉跟肖晴娘一起上凌府家學,隔牆做鄰居,相伴著長大,到底有幾分情意,“我繡的那個鴛鴦戲水的枕套,原是給桃子姐繡的,我趕趕工,先繡出來給晴娘。以後再給桃子姐新做。”
凌府的姑娘跟肖晴娘做過同窗,十一娘和十二娘雖未親至,但派了丫鬟來添妝。十一娘給了一隻金镯,十二娘給了一對小金釵。
十三娘親自來添妝了,她豪爽,給了一個金項圈,分量還壓過了兩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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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院子狹小,房屋低矮,她隻坐了坐,茶也沒喝就走了。
最大方的當然是老夫人,老夫人給了肖晴娘二十兩銀子和一套銀頭面。
肖家是老夫人的故舊之人的後人,在凌府託庇於老夫人。老夫人動了,三夫人、四夫人、六夫人,還有這段時間正好從縣裡回來府裡小住的五夫人,俱都表示了一下。
“瞧瞧,瞧瞧!嫁妝這不就湊出來了!”杜姨娘感慨,“人家指頭縫裡漏出來點,就夠咱們過活了。”
她真心期盼著林嘉出嫁的時候也能又這樣的好運。
可又知道不可能。肖氏雖然一時落難,可父族夫族都是正經讀書人家。她是困於族內財帛傾軋不得已才來投靠別人。非是那種家裡男人壞事、家族獲罪的那種。
她即便窮困一時,身份卻不曾墮過。
林嘉卻是三房妾室的親戚。雖則她和她娘的戶籍落在了陵縣外家那邊,是良民,但頂多三夫人賞點,還沒那麼大臉能驚動老夫人和別房的夫人們。
林嘉的嫁妝,還得靠她們自己攢。
小姑娘家日常這些瑣事自然會交流。
凌昭於是聽桃子稟報:“……說是繡給我的,肖姑娘下個月就要出閣,就先給了肖姑娘了。”
桃子美滋滋:“她說回頭再給我繡一對新的。”
正如林嘉所想,誰會嫌棄這些東西多呢,何況給了她都是她的嫁妝。桃子也辛苦給自己攢嫁妝呢。
嫁妝多一點,腰杆子硬一點。
……
嗯?公子身周的氣息怎麼這麼冷?
第二天,忽然有人敲開了肖家小院門。肖氏開門一看,是桃子。
桃子帶著兩個粗使婆子,婆子們還抬著箱子。
桃子笑眯眯:“我們公子聽說霖少爺的姐姐要出閣,特地叫我置辦了全套喜服喜被給夫人送過來,望夫人莫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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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2 章(介意)
第72章
凌昭意識到, 林嘉身上有些事,他是無法阻止的。
說來也奇怪,世間事, 大到天上去, 譬如到內閣、到陛下那裡, 他若想摻一腳總也能有辦法。
偏林嘉身上, 小到一件繡品這麼小的一件事, 他卻無法控制。
不是無力,而是彎腰夠不著,有力也使不上,讓人鬱躁。
凌昭直覺得這份鬱躁是不對的。
比起這種鬱躁感本身,更讓他警覺的是這份“不對”。
他破天荒地問四夫人:“我是不是從小不喜歡別人碰我的東西?”
四夫人道:“可不是。而且假大方。”
凌昭:“……怎麼說?”
“若是親近的人, 哥哥弟弟的,你便將那東西給了對方。自然大家都覺得你從小大方。”四夫人撇嘴, “可若是你不喜歡的人,你寧可扔了也不會再讓對方摸一下。”
凌昭納悶:“我怎不記得?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四夫人道:“我想想,五歲、六歲的時候吧?”
凌昭按了按額角。但他頗有些釋然,覺得這是因為自己天生的性格, 並不是因為別的什麼。
桃子來回稟的時候, 他在作畫。
“桃子,”他說,“不必羨慕, 等你發嫁的時候, 我也給你準備全套的喜服喜被。到時候讓季白帶你親自去挑自己喜歡的紋樣。”
怎麼說呢, 公子這麼大方賞賜, 應該高興謝恩才對吧。
桃子無端地覺得後脖子涼,鼻尖就有了汗。
凌昭擱下筆, 靜看了片刻,待墨跡幹了,他將畫執起:“過來看看,畫得如何?”
桃子:“?”
她算哪根蔥,怎麼還叫她幫著看畫呢?
公子的畫在京城千金難求呀。
探花郎的畫千金難求,探花郎畫的花樣子不知道多少錢能求到。
總之桃子拿著一副花樣子磨林嘉:“這個比鴛鴦戲水好看,我想要這個。”
林嘉贊道:“這個花樣子我從沒見過,畫得可真好。”
桃子眼神飄忽,想想作畫的人是誰,那不可能畫得不好呀。
“好,那我就繡這個吧。”林嘉答應了,“也是,也不是天天都新婚。”
鴛鴦什麼的,雖然應新婚賀喜的景,但想想以後日子還長著呢。一對枕套洗得小心一點,可以用好多年哪。
她答應了,桃子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之前來給肖晴娘添妝的時候,都有肖氏在一旁看著。肖晴娘出嫁前,肖氏到底還是放她和林嘉單獨見了一面。
待以後,能見的機會就少了。閨中舊友,若嫁的人家相差太多,或離得太遠,很容易斷了來往。
肖晴娘終於能哭訴一場:“他都二十六就快二十七了!他女兒都六歲了!嘉嘉,我的命怎麼這麼苦!”
林嘉一個小姑娘能說什麼呢。
二十六在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看來,都快是老頭子了。原以為是大喜事的,不想竟是這樣。肖氏竟狠心將她嫁了個老鳏夫。
正為肖晴娘難過,可是轉念一想,她又遲疑道:“二十六……其實也不特別大。”
因為她忽然想到,凌昭已經二十三了,二十六其實就比凌昭大三歲而已。
忽然覺得……又沒那麼老了。
隻是不好再在肖晴娘面前提凌九郎,隻能安慰地拍她的背。
肖晴娘哭過,發泄過了,情緒穩定多了。擦幹了眼淚,又說:“倒沒有我擔心的那樣窮。家裡有十五畝田,佃了出去。我娘說,一套青磚瓦房院子也整齊,正房三間闊還有廂房……”
她絮絮地,揀好的方面說,顯然是在自我安慰。
“這不是挺好的麼。”林嘉忙跟著寬慰她,“我聽說他還是個秀才呢,有功名。”
“嗯。”肖晴娘點頭,“所以家裡不必出徭役。”
林嘉補充:“好像還是族學裡的先生?那束脩穩定吧?”
“嗯嗯。”肖晴娘說,“說是一個月一兩四錢。”
“這還沒算學生孝敬的四時節禮呢吧?我看過年的時候嬸子給學裡的先生們還準備了臘肉的。”林嘉掰著手指頭給她算。
“是吶。”肖晴娘喃喃道,“學裡的先生也不是隻有一個學生,應該能收不少東西。”
她停了片刻,又說:“我娘說,他家的聘禮,還有府裡各處給的,她都給我帶走,不會扣我的。”
林嘉握著她的手道:“你看,這日子聽起來不錯呢。”
但還有個關鍵的問題,林嘉小心翼翼地問:“那……他生得怎麼樣?”肖晴娘回憶了一下,有點恍惚:“好像……還行?就,還算端正的?”
她當時精神狀態不好,人陷在恐懼和惶然中,又被關了好多天連話都沒人說,相看的時候就有點恍恍惚惚的。
現在仔細回憶起來,秀才好像眉眼間還有點像凌九郎。
當然沒凌九郎那麼好看,但他也是凌氏族人,雖然血緣很遠了,但同一個祖宗,多少有點血脈牽連。
“端正就行了。“林嘉道,“以後,你就是金陵凌氏婦了。這不比什麼強!”
但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提了凌昭。
“凌九郎那樣的……咱們遠遠瞧瞧就行了。”她壓低聲音勸道,“那樣的,不是咱們該想的。”
肖晴娘已經要出嫁,隻恐懼著未知的未來,哪還敢想什麼,重重點頭:“嗯!”
忽然抓緊了林嘉的手,淚如雨落。
小門小戶的親事不像高門大戶走禮要走那麼久,何況凌晉是續弦。該走的禮幾天就走完了,吉日就選在了十月下旬。
老夫人仁善,許肖晴娘從尚書府發嫁。
發嫁那日,請了凌氏族裡一位全福人給肖晴娘梳頭。一頂喜轎抬著出了金陵尚書府的角門。
肖晴娘在轎子裡哭沒哭林嘉不知道,反正林嘉和杜姨娘都哭了。
尤其杜姨娘,自入了凌府再沒回去家鄉過。深深地明白嫁人對一個女子的人生來說是怎樣的巨變。
她哭得稀裡哗啦地。自己嫌丟人,捂著臉躲回屋裡去了。
肖晴娘出嫁,於肖晴娘來說是一輩子的大事,於凌府來說,隻是一件發生在府邸邊緣處,沒什麼影響的小事。
今日,林嘉在水榭的安排都不受影響的。
起碼凌昭沒有另行通知,改時間或暫停什麼的。那林嘉就得按時去水榭。
這天凌昭本不該出現的,按照習慣,他明日才該再出現指點林嘉。
但他坐在離後院最近的房間裡,隱隱約約地聽著從後院傳來的琴聲,聽了片刻,卻忽然站起身。
很快,就出現在後院廂房的臨時琴室。
他推開虛掩的槅扇門:“今天怎麼回事?怎麼琴音亂……”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琴音怎麼會亂成這樣?因為林嘉臉上還帶著淚痕呢。
凌昭屏息了一瞬,大步走進去:“怎麼了?”
林嘉忙別過臉抹去淚痕:“沒事。”
凌昭也不逼問,隻看著她。
他的氣場壓下來,林嘉哪裡扛得住,抽噎了一下道:“晴娘嫁了個那麼大年紀的人,我、我好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