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凌昭這片刻的悵惘在桃子進來換熱茶的時候便被打碎消散了。一切又歸於眼前的現實。
他跟父親到底是不同的。
父親是祖父許多兒子中的一個,是祖母溺愛的幺兒,上面有得力的兄長們。而他,卻是四房唯一的男丁。
因這不同,父親便可以闲雲野鶴,他卻不能。
凌昭重又坐下,將父親的手稿收起,又執起筆,給京中幾位同僚好友寫信。
待再次放下筆輕揉手腕的時候,桃子又一次進來換茶,輕聲提醒:“公子走動走動吧,再過兩刻鍾,又該用飯了。”
久坐亦不夠養生,人就該是動靜結合的。凌昭果然站起來略略舒展腰背,又走到窗前觀賞湖景——眼睛用得時間長了,須得多看看遠方,否則易得“能近祛遠”的眼疾。
這一看,看到了梅林,再轉頭,又看到桃子端著茶盞退出去的背影。
“桃子。”他便喚住了婢女。
桃子轉回來。
凌昭道:“姓林的小姑娘拿來的點心不錯,不能白吃人家的,你給她準備些回禮。”
頓了頓道:“以你的名義。”
雖是以桃子的名義,但既然是凌昭吩咐讓給回禮,那自然是走凌昭的賬,不必桃子自掏腰包。
桃子爽利地答應了。私底下又扯著南燭問:“是不是很好吃啊?”要不然怎麼能都吃掉呢。
南燭說:“我又沒嘗到!”
桃子有主意:“明天你把回禮帶過去,就跟她說我愛吃,請她再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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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燭大為贊同:“那我也要嘗嘗。”
今天早上看著公子沒停直接吃光,南燭就覺得這點心肯定難吃不了。
林嘉給桃子送了點心,自然更要給三夫人送。
把梅露和點心一起送過去,正好方便三夫人烹茶用點心,卻沒想到過去的時候,三房不似平時那般安靜。三夫人似起得比平時更早,屋子裡有動靜。
林嘉過來送東西,平時都送到三夫人的貼身媽媽手裡,今日裡出來接東西的卻是婢女。媽媽還在正房裡。
林嘉小心地問:“靜雨姐姐,三夫人可是身體不適?”要不然怎麼一大早折騰。
靜雨呸道:“別胡說!”向房裡瞧了一眼,似有些無奈,道:“不幹你事,少問。”
但三房的婢女一向都被林嘉“姐姐、姐姐”地哄得都還不錯,靜雨壓低聲音道:“這兩天先別過來了,省得……”
她話未說盡,但林嘉明白,自然是省得被遷怒了。
林嘉扯住她袖角,親昵地小聲道謝:“我回頭給姐姐繡個帕子。”
靜雨一樂,又趕緊肅然,壓低聲音:“趕緊回去吧。”
這屋裡正發脾氣呢。
林嘉沿著回廊往外走,一路豎著耳朵,多少還是聽到了一些。
待回到自己的院子裡,趕緊告訴杜姨娘:“三夫人生四夫人的氣呢。”
杜姨娘驚訝:“怎麼了?”
三夫人孀居已久,四夫人才新寡,按說應該是三夫人同情四夫人,或者欣喜以後有人作伴才是。
林嘉把聽來的告訴了杜姨娘:“四爺下葬後,四夫人這兩天每日照舊給老夫人請安,沒耽擱過。”
“……”杜姨娘扶額,“這……”
杜姨娘就是三房的人,她是再清楚不過了。當年三爺過身,三夫人悲痛欲絕,老夫人怕她哀毀過度,免了她的晨昏定省。那之後,三夫人隻不定期地才去給老夫人請安。
日常隻說自己是個孀居之人,不宜多行走露面。她也確實低調,府中的熱鬧都不參與。節日家宴也幾不出席。保持著成為府裡一個十分令人憐惜的存在。
四夫人這一下子,把她這份理所當然享受的特別待遇給打破了。
好像被貓抓破的臉似的,特別難看。
但你要說四夫人做錯了什麼?又沒有。兒媳給婆婆請安,自古天經地義,並不因為兒子不在了就可以不做了。
恰好相反,兒子沒了,做母親的豈不是更該有媳婦來寬慰服侍?
“那三夫人今天……?”杜姨娘問。
“不知道呢。”林嘉說,“我出來的時候,還在糾結要不要去呢。”
不去吧,讓四夫人比襯得好像愈發地錯了。去吧,又太打臉。
所以三夫人早上才在屋裡發脾氣,媽媽在屋裡勸,婢女出來接林嘉的東西。三房一大早就氣氛陰沉沉的。
杜姨娘哂道:“這以後,且有得氣呢。”
以前可以自怨自艾,道一句命苦。
如今大家都是寡婦了,還都有兒子,看似起點一樣了。
可細品,一個是親兒子,一個是嗣子,一個進士及第,皇帝欽點的探花,連字都是皇帝給賜的,另一個還在考童試。
三夫人全線落了下風,以三夫人那個心性,怕是要難受死了。
“靜雨姐叫我這兩天不要過去。”林嘉道。
“那就不過去。”杜姨娘道,“咱們不去上趕著找氣受。等過了這幾天再說。”
林嘉笑得眼睛眯起來:“嗯!”
第二日南燭揣著桃子準備的回禮,趁凌昭練劍的功夫往梅林南邊轉了一圈,卻又揣著回來了。
凌昭正一劍刺出,抬眼看見他,問:“怎麼了?”
南燭撓撓頭:“今天林姑娘沒來。”
凌昭隻微微頷首,並不再多說話,凝神屏氣,專心練劍。
待用早飯,吃得並不多。
因他為父親服孝,餐餐茹素。聽起來簡單,真做起來,幾日嘴巴裡便淡出鳥來。人都跟著沒了食欲。
李子、柿子把碗碟撤下來,桃子上前看了一眼就皺起眉頭。
但公子沒胃口她們也沒辦法,也不敢多勸。
再一日,南燭還是揣著桃子的回禮去了,林嘉依然沒出現。
回去跟桃子說:“是不是就不來了?”
“那不會。”桃子已經把林嘉的情況基本套出來了,“她依附著三夫人過日子呢。不急,什麼時候看見什麼時候給她就行了。”
如今桃子著急的是凌昭的飲食。青壯男子突然斷了肉食,短短幾日好像就消瘦了。桃子如今哪還有心思惦記自己沒吃到的點心。
第三日南燭又往梅林南邊轉了一圈,終於是見著林嘉了。
“林姑娘可來了。”他喜道,忙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給林嘉,“這是桃子姐姐託我帶給姑娘的回禮。”
林嘉意外。
往日裡也做過點心給別的人的,吃就吃了,大家知道她須得討好眾人,也就是嘴上倒個謝,誇一句便過去了。少有因為幾塊點心就給她回禮的。
林嘉有點受寵若驚,忙道:“桃子姐怎麼這麼客氣。不過是幾塊點心,不當什麼的。”
想要推辭,南燭卻已經機靈地塞給了她,嘻嘻笑道:“還不是因為姑娘的點心好吃,桃子姐還想吃呢。姑娘什麼時候再做了,可要記得我們才是。不說了,公子還在那邊,我過去了。”
撒丫子就跑了。
這裡也不好拆開來看,林嘉先塞進懷裡,採滿了梅露,給三夫人送過去。
回到自己院子,杜姨娘問:“怎麼樣了?”
林嘉道:“三夫人不在呢。”
這個時間點不在,那定然是給老夫人請安去了唄。
杜姨娘捂嘴一笑。
林嘉從懷裡掏出個布包:“四房的桃子姐今天讓南燭小哥給我帶了回禮。”
杜姨娘好奇:“是什麼?看看。”
林嘉打開看,卻是一包茶葉。杜姨娘嗅了嗅:“好茶!”又道:“這可不便宜。”
這茶葉的檔次高出了杜姨娘份例裡的茶葉好幾條街,價值著實超過了幾塊點心。林嘉不安:“太貴重了吧。”
因為她以為這是桃子給的。若是桃子自己回禮,大概也是回個荷包、帕子就抵了點心的人情。
豈料在桃子那邊來看,這其實算是凌昭賞的。既是凌昭賞,自然不會出手寒酸。但因為凌昭說以桃子的名義個,桃子這才收斂著,隻包了這麼一小包茶葉給林嘉。
杜姨娘也意外。雖說對方是凌九郎身邊的大丫鬟,這出手也太大方了吧。
她沉吟了一下,問:“對方可有說什麼?”
“隻說點心好吃,還想吃。”林嘉老實回答。
杜姨娘這下倒是放下心來,因她對自己做點心這門手藝實在很有信心,笑道:“既然如此,倒也不用慌,再給她做便是。”
大人說能留下,林嘉心裡就踏實了,道:“今天就做!我來動手,姨母指點我!”
杜姨娘失笑:“你真的很喜歡四房的人呀。”
林嘉隻眉眼彎彎地笑,不說話。
桃子這樣的大丫鬟,自始至終都稱呼她“林姑娘”,不像旁的丫鬟婢女,張口便叫她“小林”。
南燭這樣的小少年,也是張口“姑娘”閉口“姑娘”的,不像凌十二身邊的僮兒,張口就是“林姐姐”。
凌九郎身邊的人始終視她為凌府的客人,不像許多旁的人,將她與奴婢僕役等同視之。
這微妙的差異,隻有她自己知道。
隻這不能告訴姨母,姨母若知道了,定會難過。
妾的孩子不能管自己的生母叫娘,妾的親戚也不算是親戚。
便是說妾室也是半個主子,可終究……還是低人一等。
第 9 章(胃口)
第9章
南燭替桃子送了回禮,桃子說:“她可算來了?你有沒有跟她說再給我們做些?”
“哪能說得這樣白。”南燭道,“我就說姐姐給的回禮是因為她的點心好吃。”
桃子啐道:“把我描成了個吃貨!”
又道:“她若機靈……你明天記得過去瞧一眼。”
因他們若不過去,林嘉也是不會往梅林北邊去的。
南燭第二日果然又往南邊溜達一趟,果不其然林嘉給了他一個匣子:“給桃子姐姐。”
南燭掂了掂匣子的分量,這次肯定有他的份了,高興地向林嘉道謝。
林嘉忙擺手:“可別。跟桃子姐說,真不值擔當什麼,莫要再回禮了。”
南燭嘻嘻笑:“那就偏了姑娘的東西了。”
林中空地上,凌昭擦了汗,端起茶盞啜了口茶便看到放在湖石上的匣子。
“……是什麼?”
南燭忙答道:“林姑娘給桃子姐的點心。”
凌昭點點頭。
正餐前吃點心是不好的,不養生。
兩杯茶下肚,飢餓感升起……凌昭想起了前幾天吃的那幾塊點心,的確,比陳記的更合他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