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法是禮法,生活是生活。要真全按著古書裡的禮法行事,怎麼守孝隻守二十五個月,不守滿三十六個月呢?
到底人是會喘氣兒的活物,知道變通。
“父親這些年賦闲在家,文稿很多,都在他的書房裡。”凌昭說了自己的打算,“我想整理出來,為父親出個集子。這樣,後世人也能知道我父親的名字。”
凌昭自十六歲入仕,一直伴駕,說話間自有氣度。雖眉眼間也有哀戚,卻並不會亂了分寸,一看就知道是個心中有主意的人。
凌老爺十分欣慰:“好,這是孝道正途。老四做官不行,詩文小品倒頗有幾分文採。你好好的歸置歸置,以後印出來,也收進咱們凌家的文集裡。”
老人家想起那個闲雲野鶴文採風流的兒子,忽又悲傷,流下了眼淚。
凌昭再次躬身:“祖父,保重身體為要。”
自此,凌家九郎凌昭開始了麻衣素食的寡淡日子。
而在凌府後宅西路外緣位置一溜低矮排院裡,林嘉正在為以後的生活做準備——她在繡花。
杜姨娘接過來,湊近窗戶細細地看,一邊看一邊碎碎念:“這邊針扎得還是松散了,要再緊湊一些,拉線的時候要用巧勁……”
杜姨娘二十來歲,是已故的凌三爺的妾室。當年林嘉的娘帶著林嘉就是來投奔她來的。
林嘉的娘也姓杜,是杜姨娘的堂姐,小時候帶過杜姨娘,姐妹倆感情很好。後來當姐姐的以良家子入選秀女去了京城,姐妹自此分別。妹妹後來做了凌家三爺的妾,原以為和這個姐姐此生再沒機會相見了,不想隔絕多年,姐姐突然帶著孩子來投奔。
這姐姐自稱曾在宮裡待過,後來又給分到了貴人府裡,再後來蒙貴人恩,放出來嫁了人。丈夫死後,她帶著女兒千裡迢迢回了娘家住了兩年,卻被兄弟們覬覦那點私房,還差點被嫁賣了。
這姐姐沒辦法,打聽到到堂妹在金陵與人做妾,一咬牙逃出了娘家來投奔了堂妹。
林嘉母女來投,孤兒寡母地看著可憐。
這等親戚一般是打發到老宅後巷那一片街上去的,那裡的宅子都是凌府的產業,養了不少這樣打秋風的窮親戚。隻有少數一些特別的,才在凌府宅子裡有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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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妾室的親戚根本算不上親戚,比凌府後巷那些人還不如。但三夫人自己也是孤兒寡母,她養的也是女兒,不免心生憐憫。一時心軟,破例讓林家母女倆跟著杜姨娘一起住了。
杜姨娘住在三房的跨院裡,雖比不上正房的院子,卻也十分敞亮。
那知道林嘉的娘福薄,住了不到兩年便忽染了急症去了。走之前似有許多話要交待,卻來不及交待了。她喉頭都堵著,說不了話,隻緊緊地一手抓著杜姨娘一手抓著林嘉。
杜姨娘當時明白,便答應了她:“我會好好照顧這孩子。”
林嘉的娘似乎還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滿眼都是不甘和焦慮,就這麼去了。
從此林嘉跟著杜姨娘過活,一起住在跨院裡。直到三房的嗣子凌十二郎對林嘉的態度漸漸不對,三夫人決定將他們隔絕開,將杜姨娘安排去了一處偏遠冷清的院落。
好在吃穿用度上還是姨娘的份例,並未曾克扣過。
而且林嘉凌府是按著接濟親戚的份例走的,每月還有她一份米糧。
杜姨娘自己沒有孩子,覺得這是跟林嘉有緣分,當著自己的閨女養的。兩個人在凌府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裡,帶著一個小丫頭一個粗使婆子,過著安靜的、清而不貧的日子。
其實還挺知足的。
隻是,林嘉一天天大了。
杜姨娘指點她:“這裡換個顏色的線,咱們盡量做到又鮮又不顯得豔……”
林嘉聽得很認真,選線也認真,分線也認真。
小丫頭換了新茶。
杜姨娘看著陽光裡生得嬌豔如花朵的女孩子,心裡軟得不行,摸了摸她的頭,輕聲說:“以後,你的事都要靠著三夫人呢,再多用些心思。”
林嘉抬起頭,光線裡甜甜一笑:“我曉得的,姨娘。”
她越大越明白,凌府不是她的歸宿。她遲早得有個歸宿。
她和杜姨娘幾乎不出垂花門,什麼人也不認識,以後她尋歸宿,還是得靠著三夫人。
這就是寄人籬下,人生飄零的狀態。
林嘉在透窗斜入的光線裡小心分著絲線,內心裡,非常非常希望自己能真正有個家。
全要指望三夫人,明天早上早點起,去給三夫人集露水。林嘉也知道,在她為三夫人做的所有事情裡,這件事是最討三夫人歡心的。
林嘉萬萬想不到,這個事竟然也會惹出麻煩。
第 4 章(梅林)
第4章
南方多水。凌家園子的這個湖據說是在天然湖泊的基礎上擴大出來的,面積頗不小。夏日裡垂釣蕩舟,都是極好的。
水榭建在湖上,不僅安靜,還比岸上清涼了好幾分。
那可是個好地方。
林嘉取完了梅露,一手握著瓷瓶,空出來的手便抡抡胳膊——這裡的梅樹生了許多年,繁茂高大,一直踮腳舉著手臂收集露水,也是很累人的。
她這麼做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是面朝著開闊的湖面,面朝著水榭。
抡完手臂之後也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在額上,往那個傳說中探花郎作了書房的地方張望了一下。
縱然賦闲在家,凌昭的作息依然是驚人地規律,天不亮就起。
這時候四夫人還未起身,他就先到自己的書房。水榭裡已經多出了許多箱子,都是凌四爺的手稿。南燭點亮牛油蠟照明,凌昭一邊吃著手邊素油點心,一邊慢慢翻看父親的手稿。
待天大亮了,南燭便吹熄了蠟燭推開了窗。
混著水汽的清新空氣便湧進了水榭裡。凌昭捏捏內眼角,用青玉鎮紙壓住了父親的手稿,也站了起來伸了伸腰。
同樣自然而然地走到窗邊,面朝著湖面,揉了揉後頸。
一抬眼,又看到了對岸窺視的人。
對,一定就是昨天那個人。
雖然隔得挺遠,看不清面孔,但那窈窕纖細的身形是一樣的。凌昭書畫雙絕,這點眼力肯定是有的。
頓時臉就沉下來了,喚了婢女來:“怎地那人又來?”
昨日裡實在太忙了,婢女本想著等凌昭回來就向他匯報沒找到人的,結果後來又去收拾四爺的手稿,就把這件事拋到腦後了。
見凌昭不快,婢女忙惶恐低頭:“昨日過去,已找不到人。”
不敢說自己忙得忘記了回報。錯了就是錯了,凌昭是不聽理由和借口的。
凌昭凝目,對岸那個窈窕身形已經轉身消失在梅林中了。這時候再派人過去,肯定也是找不到人的。
他覺得很煩人。
若是以前,作為探花郎被一些女子窺視其實也無所謂。但這是孝期,這是自己家裡,自己書房,這就令人非常之不舒服了。
他忽又凝目望向那片梅林。人雖討厭,梅林可不討厭。是他書房窗外的風景,也有許多他少時的回憶。
婢女垂著頭,看不到凌昭臉上的線條因這些回憶柔和了起來。
“明天去對面收集些露水烹茶。”凌昭吩咐,頓了頓,心想,順便把那個人趕走。
太討厭了。
婢女福身:“是。”
取露水這件事就得早起。要不然太陽一高,陽光溫度起來,葉片上就隻空留水痕,不見水珠了。
林嘉睡得早起得也早,穿上薄薄的夏衫。這料子都是杜姨娘從自己的份例裡勻給她的:“我一個守寡姨娘,穿新衣給誰看去。”
“隻可惜沒什麼鮮亮料子。”她又遺憾。
林嘉正是花一樣的年紀,正該穿得鮮妍才是。但三房都是孀婦,供給三房的料子特意避開了。三夫人的衣料都素淡,妾室們的沉暗些。
雖然顏色花紋不鮮亮,但料子的確是好料子,裁出來的衫子袖子窄窄,裙子纖腰一束。腰帶顏色配得嬌豔些,整個人看起來輕盈。
林嘉一路腳步輕快,走下了石子鋪就的甬道,踩著草地抄近路往梅林去,路上還遇到了六房的喜鵲兒,眉眼輕快地打招呼:“鵲兒姐姐早!”
喜鵲兒隨口說了一句“梅林那邊有人”,林嘉也沒在意。這麼大一宅子人呢,有人有什麼稀奇。
孰料,去到了梅林,果真有人。
衣著精致素雅的婢女執著玉瓶將她攔住了,隱約看到梅林裡還有別人的身影晃動,不止一個人。
那婢女將林嘉打量一番:“妹妹是哪一房的?”
林嘉的衣裳料子不算差,卻沒什麼首飾,肯定不是家裡的姑娘。說是丫鬟……又總覺得不太像。婢女有點拿不準。
林嘉寄人籬下慣了,見人先賠笑臉,說話聲音也是又清又軟:“我是來為三夫人收集梅露的。姐姐臉生,不知道是哪一房的?”
看了看婢女手中的玉瓶,補充了一句:“姐姐也是來採梅露的嗎?”
婢女沒回答她,反問:“那你是三房的……丫頭?”
林嘉道:“我是三房杜姨娘的親戚。”
三房長輩的一個守寡姨娘和四房的凌九郎八竿子也打不著。
隻林嘉這樣一說,婢女就明白了。姨娘的親戚,這是比凌家正經打秋風的窮親戚還遠一層、低一等的關系。
但凌昭從小受的教育就是大局觀、家主思維,他是不可能縱容自己身邊人趨炎附勢或者嘲笑貧寒、狗眼看人低的。
他御下頗嚴,婢女倒不會因為林嘉的身份便看不起她。但她當她問林嘉“前兩日你是不是這個時間都來了”而林嘉回答“是”的時候,她便知道眼前這少女便是公子口中那個偷窺的。
公子身上有重孝呢,還因為這個人不高興了。婢女便不由有些氣惱,問:“是三夫人叫你來的嗎?”
林嘉依靠三夫人生活,但三夫人在凌府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物,在這明顯很有氣勢的婢女面前,林嘉不敢扯大旗畫虎皮,老實地承認:“不是,是我自己……”
婢女已經明白了——三房一個姨娘家的親戚,寄居在這裡,自然是要想辦法討好取悅自己依靠的人。
她繃起臉來,告訴林嘉:“以後這個時間不要到這邊來。”
林嘉便懵了。
“姐姐,”她軟軟地說,“可是我做錯了什麼?還請姐姐明示。”
遇事先低頭、先認錯,是杜姨娘的在凌府的生存之道。她一個做姨娘的,連夫主都沒了,沒人撐腰,自然得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林嘉受她影響,雖沒有她那般身段靈活,但是勝在年紀小,生得美,嬌嬌弱弱、柔柔軟軟的模樣易讓人心生憐惜。
婢女見她漂亮嬌軟,十分可愛,神情稍緩和了些,道:“我們是四房的。我們公子以後清晨要在這裡練劍,他不喜人打擾。姑娘以後不要在這個時間過來了。”
林嘉傻住了。
四房隻有一個男丁,就是傳說中的凌九郎。
探花郎以後要日日清晨在梅林練劍,不許旁人來擾?那她還怎麼採梅露?
採集露水就那麼短短的一段時間啊,日頭一高露水就蒸幹了。
林嘉額頭微汗。
“姐姐。”她儂聲軟語地懇求,“我自是不敢打擾九公子的。我就在林子外沿不進去行嗎?三夫人最愛用梅露烹茶了。”
三夫人是個敏感的人。她怕旁人背後指點她守寡還多事,不叫自己的丫鬟來採露水。
杜姨娘察覺出來,才叫林嘉替三夫人做這件事。
這樣,便叫旁人知道了,也是這個寄人籬下的小姑娘自發的討好,不是三夫人矯情。
也是因討到了三夫人的好,林嘉和杜姨娘一直以來過的日子沒有克扣排擠,其實還挺舒心的。
凌昭的婢女也不是不明白林嘉的處境。
小姑娘眼巴巴的模樣看著怪惹人憐的,但對婢女來說,凌昭的指示就如同聖旨。她鐵面地搖搖頭:“不行,我們公子,最喜清靜,最厭人擾。”
其實梅林面積不小,林嘉覺得隻要小心,根本擾不到凌九郎。
但這種事從來都不是講道理的。
這是人家家的園子,這人是人家家裡的金鱗兒、探花郎。人家就不樂意你來、不讓你來,你怎地?
“姐姐,”林嘉軟語懇求,“那能不能跟我說說,九公子約略什麼時辰來?我早起些避開他可好?”
那怎麼行。早起晚起這種事總會偶爾有疏漏,隻要撞上一次,公子就要不高興。撞上兩次……婢女覺得自己可能就沒什麼機會在凌昭跟前伺候了。
她已經到了婚配的年紀,要不是趕上喪事,大概今年就會把她配人。要失去了大丫鬟的體面,婚事肯定會很受影響。
“不行。”婢女堅定地拒絕。凌昭還在梅林裡呢,他今日想以梅露烹茶,她還得收集梅露呢。林嘉耽誤了她的時間,待會公子怪罪下來,她可扛不住。婢女把臉一板:“嗅雨軒西邊不是有片金鑲玉竹嗎?你不如去那裡採竹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