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露不是不好的,但三夫人想要的就是梅露。
不僅因為梅乃四君子之首,杜姨娘還悄悄告訴過林嘉,其實三夫人頗為孤芳自賞,常以雪中孤梅自喻。她就想要梅露。越是壓著不讓丫鬟們去採,越是說明她心裡真地想要。
這都是杜姨娘說的。
杜姨娘在三夫人身邊好幾年了,對三夫人很了解。而林嘉憑自己的感覺,也覺得杜姨娘是把住了三夫人的脈門了。
又或者,倘若一開始林嘉供給三夫人的就是別的露水,其實也沒什麼。但最怕的就是這種半路換了貨的“降級”之感。
擱著誰都會覺得不快吧。
林嘉更不敢以別的露水欺騙三夫人說是梅露。撒謊這種事,就沒有拆穿不了的。隻要被別人看到一次、發現一次,以後就再沒法取信於人了。
這也是杜姨娘說的。
所以杜姨娘身段這麼靈活的一個人,三夫人給她的評價竟是“敦厚”。蓋因杜姨娘在三夫人面前就從來不掉花槍、不耍小聰明。
四房的婢女非常臉生,從沒見過,應該是從京城回來的。去過京城的人真的是不一樣,其實也並非特別跋扈——凌府規矩、家教再好,這麼一大家子人,也避免不了一些得寵的下人驕縱跋扈,但四房這婢女雖板著臉,給人的是一種不盛氣凌人卻很有氣勢的感覺。
林嘉一個寄人籬下的小姑娘,怎麼敢跟凌九郎的丫鬟爭執,急得快哭了。
就在這時,有個清越而冷淡的聲音響起:“誰在吵鬧?”
婢女不假思索地轉過身去,屈膝福禮:“公子。”
誰?凌九公子?探花郎嗎?
婢女的轉身閃出了空間,視線沒了遮擋,林嘉憋住驚慌的淚意,抬眼向梅林深處望去。
老梅樹下那個白衣孝服的公子反手握劍,撥開頭頂疏欹斜橫的梅枝低頭鑽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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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林嘉回憶此時,總覺得凌昭抬頭看見她的時候,似乎有那麼短短的片刻,像畫中謫仙一樣凝固住了。
仿佛時間在此刻停頓一下腳步。
林嘉總是覺得,這定是因為凌九郎光華太盛,過於逼人,給她造成的錯覺。
第 5 章(允許)
第5章
人與人的印象,常常不相通。
林嘉覺得傳說中的凌九郎光華迫人,隻看了一眼,猜到了他的身份,立刻就垂下了頭去。
自從因為凌十二郎的緣故,三夫人讓她和杜姨娘從三房跨院移出去之後,杜姨娘是反復地叮囑她一定要回避開凌府這些年輕公子。
“除非你想做妾。”杜姨娘說。
林嘉寄人籬下,沒什麼大志向,但的確是不想做妾的。
雖然杜姨娘吃穿用度比府外的普通老百姓強了太多,但杜姨娘其實是沒有“家”的。縱她是個良妾,身份比婢妾好一些,也好不到哪裡去,一樣沒有家。
丈夫死了,正妻就可以全權處置她。要遇到不好的人家,正妻正好趁著死了丈夫把妾發賣了解恨,也是常見的。
杜姨娘就是運氣好,凌家是要臉的人家,並不作踐妾室。
對杜姨娘來說,凌家就是一個養老之地,並不是“家”。一個人若在自己的家裡,該是主人。但在這裡,她永遠都不是主人。
凌昭拂開梅枝鑽過來,婢女閃開身,他抬起眼看到林嘉的時候,差點以為梅花修成了人形。
細碎晨光穿過枝條落在小姑娘的身上,初雪般的肌膚,有種幹淨到極致的感覺。
但是下一刻,凌昭就知道這隻是錯覺。因為梅魂雪魄是該有傲骨的,這少女沒有。
少女脖頸纖細,腰肢一束,若著一件廣袖衫子再配個披帛,或許也有幾分欲仙之姿。
但她穿的是最家常的窄袖衫子,最普通的單幅裙子,眉間帶著嬌怯,含著淚光看了他一眼,就立刻低下頭去,像小獸受驚,彷徨無依。
理論上來說,就是他最不喜歡的那種弱柳扶風的類型。
凌昭頓了頓,沒有上前,站在梅樹下問自己的婢女:“怎麼回事?”
婢女口齒伶俐簡潔:“這位姑娘是三房的親戚,經常這時候來採集梅露,前兩天都是她。我正與姑娘說,公子以後要在梅林練劍,請這位姑娘回避。”
凌昭目光投向那微微垂首的纖弱少女。
“是什麼親戚?”他問。他這話是問林嘉的。
林嘉將頭微微抬起,但視線還是斜向下的,輕聲細語地回答:“三房的杜姨娘是我姨母。”
姿態還好,在男子面前算是守禮。倒不似是那等心有野望不顧廉恥的女子。
但聞聽是姨娘的親戚,凌昭不禁一哂。
他又打量了林嘉一眼,覺得她應該還沒及笄,問:“你一直住在我們府裡?”
所以凌府哪怕她已經住了好幾年,也不是她的家,這裡是人家的家。
“是。”林嘉又將頭垂下了一些。
凌昭問:“每天都來採梅露嗎?”
林嘉道:“也不是每日,天氣不好的時候也不來。刮風下雨的時候,露水味道不好。”
這幾日都是陽光燦爛的好天氣。
凌昭明白了,若林嘉說的是實話,她做這個事已經很久了,早在他回金陵之前就在做了。那她昨日和前日就不是特意在窺視水榭。更可能是長期空置的水榭忽然有了人,好奇張望一眼罷了。
原來是場誤會。
雖然杜姨娘從沒指責過林嘉紅顏禍水,但林嘉如今一日大過一日,經過了凌十二郎的事,內心中很有幾分明白的——她自己這張臉,實在有些招人。
她是很自覺地想跟凌家年輕的公子們都保持距離,但今天的事凌昭是正主,婢女做不了主的事,他能做主。
而這個事,對林嘉很重要。
林嘉鼓起勇氣又抬起頭,懇求:“九公子,蒙三夫人仁善,收容我在府裡。我身無長物報答,獨這梅露是夫人最愛的一點雅物,也是難得我力所能及可為夫人做到的一點小事。還望九公子大人大量,寬宥小女子的驚擾。若九公子允許,我定隻在梅林外沿安靜採集,決不吵到公子。”
縱抬了頭,也不抬眼,視線始終保持斜向下。脖頸有一彎弧度,帶著謙卑和恭順。
跟凌昭欣賞的那種脖頸挺直、氣度沉穩、眼含銳氣的女性美可以說是南轅北轍了。
甚至她連這番話說出來的聲音都如蚊蚋一般,又細又柔,讓人聽了覺得耳朵不舒服,總想揉。
凌昭把手負在背後,反手握劍。
“你有孝心,不錯。”他微微頷首,又用下巴向某個方向支了支,“你去林子南邊吧,我在北邊,以後就這樣,別過來吵我。”
剛才婢女鐵嘴銅牙寸步不讓的,林嘉真的以為沒希望了,懇求凌九郎完全是最後的嘗試罷了。萬萬想不到凌九郎這麼簡單就許了。
林嘉驚喜抬頭。
眸子中有不敢相信,有意外驚喜,還有剛才著急急出的淚意,水洇洇的。
倒唯獨沒有羞怯了。
不管是多大方、多貴氣的年輕女子,到凌昭的面前,多少還是會有幾分羞怯的。
有情才有羞。眼前這個似乎還小沒開竅,反正是對他無情無羞便是了。
這一點反而令凌昭舒服。
林嘉已經開了笑容,輕盈福身:“多謝九公子。”
這回聲音大了些,像小鳥啾啾。凌昭隻微微頷首,轉身消失在梅林裡。
婢女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有道是閻王好過小鬼難纏,林嘉生活在凌府裡,深暗這個道理,也不敢表現得太高興,小心地說:“那……姐姐,我去那邊了?”
其實婢女神情異樣倒不是羞惱或者遷怒,而是心中愕然。什麼時候公子變得這樣好說話了?
作為書房婢女,她實際上比院子裡伺候衣食住行的婢女對自己主人的性子更了解一些。所以今天格外地驚訝。
公子明明最討厭被這樣的年輕未婚女子靠近,而且……婢女深沉地看了林嘉一眼,這女孩子還是公子最討厭的那種嬌嬌弱弱的類型。
公子身邊的婢女沒一個敢擺出這種柔弱之姿的,大家都竭力在公子面前表現出利落、能幹的模樣。
這才是公子喜歡的樣子。
新經父喪,婢女還以為凌昭隻會比從前更嚴厲,沒想到反著來了?
婢女心裡嘀咕著,臉上卻還是一派持重高冷,點點頭:“嗯,姑娘請記住我們公子的話,不要往北邊來。”
真是什麼樣的主人什麼樣的丫鬟呀,林嘉心想,剛才沒怎麼敢抬頭,但驚鴻一瞥那探花郎也是這般冷冷冰冰的,這主僕還真是一脈相承。
她忙帶笑福身:“多謝姐姐提醒,未知姐姐怎麼稱呼?”
婢女道:“我叫桃子。”
林嘉卡了一下殼。
灶房裡燒火的丫頭也有個叫桃子的。
不是說這名字不對,隻是這名字太普通,在書香門第的凌府裡,甚至一聽就知道是粗使丫鬟名字。因為高等的丫鬟能到主人面前,通常都能被賜個更好聽更有文採一些的名字。
但眼前叫桃子的婢女舉止利落,談吐清晰,說話有節奏,明顯不是喜鵲兒那種粗使丫頭。
或者……是凌九公子身邊連粗使丫頭都這麼有氣派?
那也說不定就是呢!畢竟是探花郎啊。
“原來是桃子姐姐。”林嘉忙掩飾說,“我姓林,姐姐們都叫我小林。”
她卡殼這一下雖過去得快,桃子也看出來了。但她已經習慣了——她能怎麼辦呢,當年老太太把她給公子的時候,她名字叫作月雲。公子硬是給她改成了桃子!
桃子!
她當時就麻了。
這可是傳說中被凌老爺稱為“我家金鱗兒”的九公子啊。你敢想他給身邊丫鬟起名字這麼接地氣的?
好在也不是她一個人名字這麼接地氣,公子身邊……李子和柿子,還有芫荽和菘菜。大家難姐難妹,一起接地氣著,接著接著也就麻習慣了。
反正她家這謫仙公子用那磁性嗓音喚她們這接地氣的名字時,沒人能生出一丁點綺思,隻會一個激靈,條件反射先想公子交待的事情有沒有做完做好,再想想本職工作有沒有什麼疏漏之處。
特別能讓人清醒。
“林姑娘是吧,我也正要為公子採梅露,一起吧。”桃子現在就非常清醒,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公子許了這個姑娘以後可以在這邊繼續採梅露,意味著以後可能會經常碰面。桃子就得把她的情況摸清楚,這樣等公子問起來的時候不至於一問三不知。
林嘉跟著杜姨娘討生活,跟著她學會了做人低調,然後盡量結善緣的那一套處世方法,桃子說要一起,她立刻欣然應約。
人若長得好看還年紀小,再帶著笑,的確很容易給人好感。何況林嘉生得比一般的女孩子都好看太多,桃子就看她挺順眼的。
凌昭不喜歡柔弱嬌怯的女子,桃子這種利落能幹的大丫鬟對年紀小又生得好看的少女卻反而有點憐香惜玉。
兩人便結伴在梅林南側採梅露,盡量壓低聲音說話。林嘉雖有些眼色,到底年紀小沒出過府,不像桃子跟著凌昭頗有些閱歷,沒一會便被桃子弄清楚了出身來歷的詳細情況。
被套完了話,林嘉問了一句:“九公子也喜歡用梅露烹茶呀?那以後是不是每天都能見到姐姐?”
桃子剛才冷臉冷面的時候看著還挺嚇人的,但林嘉心細地注意到,她始終稱呼她為“林姑娘”。而實際上在凌府裡,因為她是妾室的親戚,就連喜鵲兒那樣的粗使丫頭都仗著比她大喚一聲“小林”。
而且四房九公子出現後,實際上駁回了桃子先前的決定,桃子也沒有對她翻白眼或者冷言冷語。
人的內心裡是有感覺的,林嘉自然而然地對桃子生出好感,覺得如果以後能經常跟桃子結伴一起採集梅露,也挺好的。
“不會。”桃子甩甩發酸的手臂,“我們公子也就是偶爾。”
其實昨天凌昭會動了心思讓她來採集梅露,都還是因為昨天早晨隔岸看見了林嘉在梅林裡瞎晃才觸發了念頭。
“這等事雖雅,看著不需要花費銀錢,但骨子裡何嘗不是另一種窮奢極欲?偶為之尚可,常為之便是造作。”桃子說。
桃子說這話的時候,竟凜然有種難以描述的威嚴。
林嘉完全被震驚了。
她一直都知道梅露烹茶是一件極雅的事,也是三夫人極愛的事。隻是她天長日久為三夫人做這事的時候,內心裡總是有那麼點說不出的感覺,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
剛剛,桃子簡直就是把她內心裡那點不明不白的感受給挑開了,讓她一下子敞亮起來。
“桃子姐,你一定見過很多世面。”她驚嘆道。
年紀小的漂亮妹妹眼睛裡全是發自真心的崇拜,做不得假。桃子“咳”了一聲:“這話是我們公子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