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望著老宅湖邊梅林,勾起了許多少時的記憶。
夏日裡,他喜歡在梅林擺上書案背書練字,喜歡在竹軒裡調香撫琴,喜歡在湖邊垂釣……人一旦開始回憶往昔,便頗覺歲月逝去,一時不由生出許多惘思。
凌昭自然不是那種傷春悲秋、多愁善感的人。隻是新經父喪,又憶少年,偶生悵然罷了。
他自嘲地一笑,待要轉身,隻邁出半步忽又停住,眯起眼,向對岸梅林望去。
遲了幾日才跟著大件箱籠一起從京城趕回來的婢女進來換茶,忽聽自家公子問道:“去看看那邊是誰?”
婢女微詫,不知道凌昭說的“那邊”是哪邊?
“對面,梅林裡。”凌昭冷淡地說,“有個女子,去看看是什麼人。”
“趕她走。”
凌昭今年二十三歲,在京中頗是見過一些女子。
有在街上與他“偶遇”的閨閣千金,有在酒宴上眉目傳情的青樓美人,亦有府邸裡心懷野望的丫鬟婢女。
他是十分討厭應付這等事的。於他看來,十分地浪費時間和生命,還敗壞心情。
這個時間,縱各房堂妹們已經起了,也該是用早飯、去給長輩請安問候的時間,斷不會出現在對面梅林裡。
對面的必是什麼不相幹的人。
書房的婢女是十分知道他這脾氣的,雖然透過窗戶瞧了一眼,什麼人影也沒看到,還是快步出了水榭書房,繞著湖邊親自往對面去了。
隻是這麼大一圈繞過去,梅林裡哪還有什麼人?轉了一通也沒看見什麼人,隻得氣喘籲籲地回去復命。
凌昭卻已經不在水榭裡,一問,已經去了四夫人那裡。隻能等他回來再匯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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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凌府裡事情很多,所有人都很忙碌。林嘉乖巧地縮在自己的住處做繡活,根本沒出來。
待到府裡的喪事辦完了,所有人都一副累得要死的模樣,她才又早早起來,趁著清晨露重的時候,趕來梅林收集了梅露。
梅露雖輕,採集卻是個極細致需要耐心的活兒。要特別小心看葉片上是否有塵土或者小蟲。以三夫人的脾性,但凡有一次,大概就沒有下次了。
這個事看著輕松,實際上集滿一瓶頗是累人。
待塞上塞子,抬頭望了一眼對岸,正看見水榭有人推開了窗戶。看身形是個青年男子,咦,會不會是傳說中的探花郎?
林嘉如今十四,是大姑娘了,她對府裡的年輕公子們沒有野望,很識趣地盡量回避。但“探花郎”在她心目中算不上“男子”,而是更接近於一個符號,令人仰望的那種。
別看戲文裡、評書裡,動不動便是中狀元、點探花,手持尚方寶劍代天巡幸。實際上現實裡,秀才就已經是很體面的身份了。
有了秀才功名,交的稅都不一樣了,還有米糧領。
到狀元、榜眼、探花,已經不能算是“人”,那得是文曲星下凡。
林嘉從未見過傳說中的人中金鱗凌九郎,但誰不想見識一下文曲星呢,她忍不住把手舉在額上,向那邊張望。
那個男子似乎也在看這邊,好像又扭頭說話。遠遠的,隻能看見個身形,看不清臉。
既看不到什麼,林嘉便失去了好奇心。梅露不宜久置,送過去越新鮮越好。
雖然三夫人在凌府隻是一個守寡孀居,說話沒什麼分量的隱形人。但對林嘉來說,她就是凌府裡最重要的人。
文曲星也比不了!
林嘉捧著瓷瓶,殷殷地給三夫人送水去了。
她不知道,對面的凌昭,正是看到她舉手張望,以為她在窺視水榭,心生了嫌惡,側頭對身後婢女說:“趕她走。”
婢女匆匆離去,他的另一個僮兒飛蓬趕過來稟報:“夫人的院子有動靜了。”
聽到母親已經起身,凌昭離開水榭,往父母……現在是母親一個人的住處去。
凌四夫人著一身雅淡素服,雖有了年紀卻依然不失美麗。隻新喪了夫君,眉目間都是悽婉鬱鬱之色。見到兒子來請安,忍不住擦了擦眼角,問一聲:“可休息好了?”那聲音聽著,也是柔柔弱弱的。
幸好隻是四房媳婦,不是長房宗婦。
凌昭壓下這一閃而過的念頭,恭敬地給母親行禮問候,又回答了她的問題:“家鄉氣候宜人,休息得很好。”
其實並沒有,他在京城待久了,幹燥慣了,回來金陵會覺得潮湿。
這還是梅雨季已過,太陽燦爛的日子。若早些時候,那雨淅淅瀝瀝的,一個月不停,才叫人難受。
凌昭問候完母親,建議道:“我陪母親一道去給祖母請安。”
四夫人還不能從悲傷的情緒裡抽出來,道:“倒不必,你祖母免了我的晨昏定……”
話未說完,便看到兒子一雙深邃如潭的眼睛看過來,那目光有種涼涼的意味。四夫人的“省”字尾音便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好像一口氣不足。引得房中的婢子都忍不住飛快地抬眸睃了一眼,又趕緊垂下眼去。
凌昭不疾不徐地說:“祖母自然慈愛寬和,隻我們做晚輩的,豈敢有一日放松?我自知母親為父親傷心悲痛,隻祖母白發人送黑發人,隻比我們哀毀更重,正是切切需要我等圍侍寬慰的時候。”
他說著,站起身來,深深行了一禮:“母親與祖母,皆是世間兒至愛之人。然祖母年事已高,唯望母親保重身體,侍奉身前,替父親盡孝。”
壓迫感撲面而來,四夫人有苦說不出。
人人都羨慕她生了個金鱗兒,大周朝最年輕的探花郎。
妻憑夫顯,母以子貴,她自然也是以這兒子為驕傲的。隻是旁人不知道的是,這兒子自小便與別的孩子不同。他從來看不上同齡人,從小就被他祖父帶在身邊親自教導。稍長大,就取下了秀才的功名。
公公便送他去京城遊學,受他大伯訓導,一路便到他進士及第,隻在中間考鄉試的時候才回來過一次。
這些年,這兒子都是在他大伯身邊,跟親生父母一別便是許多年。
先祖父,後大伯。凌昭是受著凌家兩代家主的親自培養長大的。他自然是處處都好,處處都強,唯有一點缺憾……便是與自家父母不是那麼親近。
這一點,四夫人也隻敢跟丈夫念叨念叨,是不敢對別人宣之於口的。
如今兒子就在身邊了,四夫人非但和他親近不起來,還莫名有些懼他。
她的丈夫凌家四爺,和凌家大爺、三爺一樣是老夫人所出的嫡子。凌四爺實際上就是老夫人最小的幺兒。幺兒自有幺兒的嬌寵,被嬌寵出來的幺兒自然和要撐門立戶的長子不一樣。
凌四爺就是個闲雲野鶴的性子。
恰四夫人也是家中幺女,這夫妻二人不僅門當戶對還琴瑟和鳴,性子十分相投,都有幾分嬌氣。
眼前這兒子明明是親生,氣度神情卻像極了四夫人的公公凌老爺,沒一點像他那闲散逍遙的父親。
四夫人心中微微生出怨念。
她三嫂一樣孀居,就能過得十分闲在,每日裡作詩品茶,也並不是日日都去給老太太請安的——老太太也早免了她每日的問安了。故她想去的時候才去。
這親兒子怎就不能體諒一下,讓她像他三伯母那樣過日子呢,做什麼非要用這些孝道和大道理來壓她。
四夫人怏怏,卻無法反駁,凌昭話說到這裡,她反駁一句都是不孝了。隻得起身,道:“那一同去吧。”
凌昭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微微躬身。
四夫人含怨看了他一眼。
你說他疏離不孝吧,他又一副至恭至孝的模樣,叫人挑不出一點錯來。
四夫人悲傷地意識到,凌四爺這一去,世上再沒有一個男人會那樣寵著她,憑她任性了。
她輕嘆一聲,把手搭在凌昭伸出的手臂上:“走。”
凌昭垂著眼睛,聲音溫柔而恭敬:“母親小心腳下……”
第 3 章(指望)
第3章
四夫人不知道,她想像三夫人那樣過日子,凌昭恰是不願意她像三夫人。
凌昭這些年一直在京城與大伯父一家生活在一起。他欣賞的女性便是他的大伯母孫氏。
孫氏是與凌家門當戶對的孫家嫡長女,是經過了凌家老夫人多方考察精心挑選出來的長媳,是以後凌家的宗婦。
孫氏其人,對外,撐得起鳳冠霞帔,能按品大妝從容進宮奏對;對內,掌得住一府中饋,雷厲風行,處理親族事務,周到嚴謹。凌氏族人從來沒人說過她的不好。
凌昭不求自己這位母親能成為大伯母那樣的人,但至少他的母親凌四夫人不能成為一個像三夫人那樣的人。
這已經是他最低的要求了。
他真的十分討厭那種既無擔當也無勇氣、毅力或任何一種他認可的優秀品質,隻會柔柔弱弱、擺弄胭脂水粉,又或是唱和一兩句詩詞鎮日裡傷春悲秋的女子。
凌四爺的去世,比凌三爺當年更讓凌老夫人哀痛。
因為她的年紀比當年更大了,也因為凌四爺是更受寵的幺兒,辭了官之後這些年也一直承歡膝前。
三兒媳是個沒有心的,四兒媳稍強一點,卻是個嬌弱的。她原是沒指望她什麼,就跟對待三夫人一樣,許了四夫人以後不必晨昏定省。
卻沒想到四夫人竟來了。
老夫人詫異,待見了扶著母親一同進來的凌昭,頓時便明了了。
老四家的啊,除了風花雪月之外,幹什麼什麼不行,唯獨生的兒子很行,非常行。
四夫人也看出來老太太眼中的欣慰之意,心中一突,忽然慶幸兒子的強勢。
待坐定,問候完畢,提起凌四爺,婆媳倆都勾起了難過。她們二人性格天差地別,卻唯獨在追念凌四爺這件事上完全一樣的。婆媳倆又對著哭了一場。
凌昭也不勸,隻垂首,在一旁沉默地陪著。
待哭完,婢子們端來水盆,伺候著為老夫人和四夫人重新淨了面。
收拾幹淨了,老夫人對這個最出息的孫子說:“你雖丁憂在家,也莫要耽誤在我等婦人這裡。去吧,去你祖父那裡,他定有話要對你說。”
凌昭是成年已出仕的男子,原就不必像內宅婦人一樣晨昏定省。得了老夫人的話,且也看著四夫人雖嬌氣一些,行為上卻也沒有什麼大差錯,比傳說的那位三伯母強不少,遂放下心來,給兩位長輩行禮告罪,轉身去了。
去到祖父的書房,凌老爺果然已經在那裡等他。
“陪母親去給祖母請安了。”凌昭意簡言赅地解釋。
凌老爺點點頭,長長嘆了一口氣。
凌昭默然。
老來喪子,人生三悲之一。
但老夫人的悲痛必定遠勝於凌老爺。因為血緣上來說,凌老爺有六子,六去其二,他還有四子在世。
而老夫人血緣上隻有三子,如今凌三爺、凌四爺都先後病逝,唯有凌家大爺一個親子在世了。凌家二爺、五爺、六爺這些庶子終究不是她肚子裡出來的。
一對比便能明白其中的不對等。
凌老爺退居金陵多年,在金陵的六部裡任尚書。
相對京城,金陵的六部等同於是個副朝廷。雖也是尚書實際上並無實權,隻是體面地養老而已。
但凌老爺這樣曾經在朝廷叱咤風雲過的人物,便是養老也不會真正撒手。他嘆了片刻,收拾了情緒,便與凌昭說起他的事:“不過二十五個月而已,說長也長,說短也短。要守住。”
多少人家,就是在這種時候出紕漏。或絲竹宴飲,或讓姬妾有了身孕,日後都成為了對手攻擊他們的把柄。
雖然外人常用“人才濟濟”來形容凌家這種世家。但其實,每一代子弟中,能出現一個能掌舵的人物,家主就非常欣慰了。
這一代裡,長房嫡孫不能說差,但也隻是普通的優秀,離凌老爺期盼的那個“領頭人”還差了一些。
直到四房的九郎凌昭開始漸露頭角,凌老爺這顆為家族操碎了的心,才終於放下來。
九郎一路過關斬將,十六歲金鑾殿上點了探花。
便是他的嫡長子凌家大爺,也承認了九郎下一代掌舵人的身份,對他悉心培養。
凌昭前程光明,偏正在這血氣方剛的年紀,從繁華京城、權力中心歸來,凌老爺恐他守不住,給人落下把柄,影響以後。
凌昭完全明白祖父的意思。長輩的期盼自然是好的,隻凌昭心中卻微哂。
祖父想得太多了,也未免太看不起他了。
但不管內心什麼感受,凌昭還是得恭敬地深躬行禮,領訓:“是,祖父放心。”
凌老爺看著孫兒不動如山的眉眼,十分欣慰,問他:“這兩年,可想好了怎麼安排?”
今天早上,凌昭睜開眼睛望著帳頂的那段時間,就已經想好了。
“不必沽名釣譽地去結廬守孝。今上並不喜歡這樣的。”他平靜地說,“打算斷酒食素,做個平常人即可。”
實際上,孝期裡真能做到不吃肉的,已經不是平常人了。
甚至關上門樂呵樂呵,小宴一番,隻要不被人抓到就也沒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