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這個能力麼?繼承從父親那裡得來的戰無不勝的英國公名號,為大周驅除南虜、威震漠北?
他沒有。
所以家族和朝廷的重擔幾乎壓的他喘不過氣來,父親的榮光不再是驕傲,而是壓力,他從一個心存柔軟的青年以最快的速度變成了以利益為先的英國公,全副的心神放在了延續家族,策兵徵戰和在朝堂立足上面。
十幾年過去,他已經變成了一個面目可憎的將軍與政客,而當年的尚在襁褓的女孩兒如今卻以為人妻、為人母。此刻像他當年抱著女兒一樣,抱著她自己的孩子,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她不像在家中時的沉默端莊,也不想在皇帝面前嬌軟含情,她美麗而凜然,目光像是被柔軟的絲綢包裹的刀鋒,溫和中有著讓人戰慄的意味。
與她的母親完全不同,甚至與邵震虞自己也沒有相似之處,應要找到類比的話,那便是如同皇帝本人一般踏著常人完全難以企及的氣息與居高臨下的聲勢向他臨近。
這讓邵震虞無比清醒的認識到眼前的女子不是自己的女兒,她是皇帝的半身,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天子籠罩其上的權威。
邵震虞深吸了一口氣,恭敬而鄭重的躬身行禮:“臣,拜見貴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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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循微微抬手,示意他平身,等他直起身子之後,語氣平靜的問候道:“父親安好。”
父女倆誰都沒有先開口,邵震虞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定格在了邵循懷中的七皇子身上。
這是邵震虞的第一個孫輩,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養在深宮中的外孫。
趙言樞沒有哭,他有些專注而好奇的看著眼前的外祖父。
邵震虞也在看他。
這孩子有著與皇帝如出一轍的眸色,但是眼型與輪廓是屬於邵循的……或者說是屬於邵氏的。
或許真是血緣親近,邵震虞在孩子的臉上甚至找到了與他自己相似的地方。
他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這是趙氏與邵氏血脈融合所得的皇子,是與他血緣相近的外孫,嚴格來說,他與這孩子的血緣親近之處與先帝不相上下。
邵震虞抬起頭看向邵循,但是邵循並沒有說話,隻是任他打量著懷中的兒子,等他抬起頭時,輕輕點了頭:“您若要面聖,就請進吧。”
邵震虞原本因為前途未卜的忐忑奇異的消失了,他想,無論如何,他已經為家族尋找到了一塊立足之地。
“阿循,”他看著長女,喚了她的名字:“有什麼要跟為父說的麼?”
邵循的神情一如往昔,她幾乎沒有猶豫,聲音緩慢而及其穩定:
“請您勤於王事,一切……以陛下為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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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震虞抬眼, 父女倆對視,邵循衝他微微點頭,接著移開視線, 帶著眾多的隨侍與她的父親擦肩而過。
邵震虞在原地待了許久, 而身旁的宮人們目不斜視,竟也沒有一人上前催促。
過了一會兒,邵震虞已經把滿腔的思緒壓回了心底, 不再讓那不合時宜的感情佔據他的頭腦。
他又是那個理智重利的英國公了。
走到了兩儀殿的殿門口, 邵震虞深吸了一口氣, 踏進了那個門檻。
皇帝仍然像以前任何一天一樣,坐在御案之後批閱奏折,但是邵震虞這次卻不同往日。
他進門便直接行了大禮, 接著伏在地上並未起來。
“臣有罪,請陛下治罪。”
皇帝微微抬頭, 不帶絲毫驚訝的情緒:“愛卿何罪之有?”
“臣治家不嚴,德行有虧。”
皇帝輕笑了一下:“如何治家不嚴, 什麼德行有虧?”
邵震虞的心顫了一顫,極力鎮靜的坦白道:“臣……耽於女色,後又未將其處置妥當,以至於引發了這一場風波,致使朝堂之上因臣的內闱私事而爭論不休,丟……丟了陛下的臉面。”
皇帝看了他半晌,開口道:“你近前來。”
他自邵震虞進門之後一直表現的相當平靜, 但是越平靜就越讓邵震虞心中忐忑, 他不敢起身,直接膝行至御案前,聽皇帝道:“朕與你有什麼幹系, 你的那些上不得臺面的事如何會丟朕的臉?”
邵震虞啞口無言,不敢再回話。
皇帝臉上本就不明顯的笑意驟然消失。
他拿起手中的一封奏折,“啪”的一聲甩到了邵震虞身前,沉沉的聲音中終於出現了壓抑的怒火:
“你丟的不是朕的臉,是貴妃的臉面,是皇子的臉面!”
緞面的折頁翻倒,露出裡面的文字——這是一封彈劾邵氏依仗貴妃和皇子仗勢欺人的奏折,邵震虞渾身一震,閉上眼伏首道:“臣有罪。”
皇帝難抑怒火,警告道:“朕可以拔擢任何人,當然可以貶斥任何人,如今朕願意繼續抬舉你,是想使貴妃有所依仗,不是叫你得意忘形,反讓她受你所累,這豈非本末倒置?”
這句話說的有些重,邵震虞忍不住辯解道:“臣以往時刻不忘謹言慎行,實在是這次……”
他的話被皇帝冷淡的眼神堵了回去。
“你家裡的事朕沒工夫管,但你要犯就老老實實捂好了折在袖子裡,居然能宣揚的人盡皆知——是嫌朕與貴妃臉上太光彩了?”
邵震虞被妻女坑了個徹徹底底,偏偏辯無可辯,隻能認罪。
他緊緊閉了閉眼鏡,睜開後終於下定了決心,取出了屬於他執掌中軍的印符和受封超品國公的金冊,高舉在頭頂之上:
“臣自知才能不足以統領一軍,願將兵符歸還,另請陛下除臣爵位,這、這是臣父親的功績,臣寡德無能……不配、不配玷汙先輩遺澤……”
這可能正是邵震虞的軟肋之處,提到已逝的老英國公,他的淚意幾乎忍不住湧上來,卻擔心皇帝認為他惺惺作態,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皇帝有心給他教訓,便著人當真將他手上之物收了回來。
金冊離手時,即使邵震虞已經做好了準備,卻也仍然忍不住攥了攥手。
令符和金冊收到了皇帝手中,他拿在手中看了兩眼,低頭見英國公雙目赤紅,馬上就要吐血的樣子,終於哼了一聲,讓人原樣將之送還到了他面前。
邵震虞愣住了。
皇帝道:“怎麼,不想要?”
邵震虞自然想的不得了,但是他不敢:“臣是真心歸還……”
“還不至此。”皇帝淡漠道:“你犯了錯,但是不足以將以往的功績一筆勾銷,令符暫且寄存,至於爵位,就免去英國公世襲罔替的特權,改為降等承襲,隻盼你記住這次的事。”
他的目光落著邵震虞身上:“這是個教訓。”
邵震虞的心終於重重的落在了肚子裡,那一瞬間的如釋重負簡直難以言喻,他將東西拿在了手中,用力叩首道:“臣萬死難報。”
皇帝也不拖著,當著邵震虞的面便吩咐人通知內閣擬旨。
接著便冷淡的微颌首:“你退下吧。”
邵震虞本該告退,但是略有猶豫,低聲道:“還有一事……這次臣的錯,多謝陛下周全。”
皇帝道:“這次是貴妃聽說了你家中的事已經外傳,猜到必定有一場風波,苦苦哀求朕幫著掩飾,朕也不忍她如此擔憂,隻是……若真的就這樣輕易的消弭此事,就不知道你今後還會有什麼荒唐事等著貴妃來求朕去周全……”
所以這才沒有告訴他,就是特地來敲打他的。
邵震虞早就猜到是這麼回事,一點也不例外,但是他沒有想到是邵循在背後向皇帝求的請,因為長女見他的表情,一點都不像曾經冒著幹政失寵的風險向陛下哀求的樣子。
皇帝的語氣慢慢緩和:“貴妃是個外冷內熱的性子,不願意居功於人前,但是她卻說不敢忘父母生養之恩,邵卿,看在女兒的一片心意,你也該領情,不要再出這樣的事讓她為難才是。”
邵震虞想到方才才與邵循擦肩而過,對方竟渾然不提此事,反倒表現的非常疏離,心中百感交集。
事已至此,邵震虞便保證嚴於律己,也約束家人,說著他恭敬道:“臣請領陛下聖訓。”
“其實你心中如何不知該做什麼,”皇帝搖了搖頭:“隻是,今後一定謹言慎行,萬事顧及貴妃,以她為重。”
這話一旦入耳,讓邵震虞眼皮一跳,幾乎忍不住想要抬頭去看皇帝的表情,但是最後還是忍住了。
*
令符和金冊怎麼揣進宮去,又怎麼原封不動的帶回來,雖然丟了萬般重要的“世襲罔替”,邵震虞卻心知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原本衛國公和文遠伯被皇帝借機削了兵權,他便知道皇帝的心思,怕是忍不了各家勳貴權勢過大,想要出手壓一壓,自己這個英國公早晚也逃不了。
這才識趣的將最重要的兵權和爵位雙手奉上,任皇帝處置,本就做好了準備要斷尾求生——他們家還有貴妃和皇子,這就是與別家截然不同的地方,最差的後果不過是皇帝真的全都拿走,也不會落得山窮水盡的地步,皇帝看在他識趣的份上,以後也定有補償。
但是實際上情況比他想得最差的一步好的多,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在貴妃的面子上,兵權沒有削,爵位大致保全,好歹、好歹沒將父親留下的遺產揮霍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