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邏使臣未做他想,倒是那個一同前來的西邏二王子似擔心夜長夢多,以此地夜裡風寒霜重為由,希望接她入附近的城池。
這個二王子一手促成和親之事,連迎親也親自過來盯梢,人自然精明,心有疑慮便佯裝擔心,請來西邏的醫士給她看診。
好在沈少將軍早請李軍醫準備了改變脈象的藥,讓她提前服下,醫士一診,果真是暈動之症,說當下不宜行動,那二王子戒心便減了一半。
驚蟄跟了郡主這麼多年,自然懂得拿捏腔調,又在馬車裡哭訴著發了一通脾氣,說西邏若是這般薄待她,非要她帶病趕路,她這就扭頭回大燁去。西邏終於不能再說什麼。
一想起這個驚蟄還來氣,若郡主來了這裡,當真病了,他西邏人也這麼對待郡主嗎?
幸好是她替郡主來,也幸好沈少將軍發動這場夜襲過後,一切都結束了。
驚蟄坐在榻沿握著劍柄,看帳布上鮮血飛濺,不知第幾波靠近她帳子的西邏人被守在外頭的玄策軍斬殺。
打殺聲漸漸輕了下去,驚蟄緊張地吞咽著,忽聽一道腳步靠近,驀然起身,手中劍一把出鞘。
與此同時帳門掀開,迎面走來一名玄策軍士兵。
驚蟄松了口氣放下手中的劍。
“驚蟄姑娘安心,西邏使團已盡數殲滅,對方援軍可能不久就到,請驚蟄姑娘隨我們速速撤退!”
驚蟄點點頭,快步朝外走去。
營地裡屍山血海,堆疊著倒在地上的盡是西邏人,全然是一場單向的屠殺。
這一場隱忍蟄伏多時的屠殺,或許每一刀每一劍都是元策在過去三個多月裡反復設想,精心設計。
驚蟄一路繞過橫陳的屍首往外走,一路驚嘆,昨夜聽小滿說這撥玄策軍三個多月以來日日由元策親手帶著嚴酷訓練,戰力可超當初北羯最強悍、最令四海聞風喪膽的鬼軍,今夜看來,當真恐怖非凡。
營地裡,一撥玄策軍正奉元策之命,提劍給地上的屍首補刀,確保每具屍首死透,絕不可能有機會再開口,另一撥正在處理現場,改造屠戮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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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策一身赤金甲胄血濺滿襟,站在營地中央,手中長劍猶自往下滴淌著鮮血,目光緊盯著腳邊屍首,靴尖緩緩踩上那張臉,用靴底撇掉他臉上血泥,垂著眼睫確認了他的面目——是西邏二王子。
就是這畜生動的歪腦筋,既然這麼會動腦筋——
元策眼睛眯起,手中長劍劍光一閃,一劍斬下那顆至死仍瞪大雙眼的頭顱。
那這腦袋,還是別長了。
翌日上午,百裡之外,河西虎陽關附近營地。
鴻胪寺卿周正安在漫長的一覺過後,從營帳榻上慢慢蘇醒,睜開眼來。睜眼一剎眼皮發沉,腦袋暈怔,一時之間竟想不起自己何時上的榻。
頭疼欲裂地回想了半天,隻記起最後的記憶是他在營地裡催促公主的晚膳。
甚至都想不起這晚膳後來到底有沒有吃。
周正安費勁地從榻上撐坐起來,低頭看了眼自己這一身裡衣,一轉眼卻沒在木施上看見裝著和親公文的官服,猛然間醒過神來大感不妙,難道……
周正安心髒狂跳,想到什麼,立馬翻身下榻:“來人——來人——!”
“周寺卿是在找你的官服嗎?”一道年輕的男聲從帳外響起。
下一瞬帳門被掀開,眼見一名赤金甲胄的侍衛拎來了他的官服,周正安大松一口氣,剛要上前去接,這一眼一晃,忽然感覺哪裡不對勁。
對面人一身甲胄血跡滿布,進門一剎,帳子裡便翻湧起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周正安伸出去接官服的手頓在原地,這才發現他的官服上同樣血跡斑斑。
一陣死寂般的僵硬裡,周正安緩緩抬起眼來,對上了一張陌生又熟悉的、帶血的面孔。
陌生,是因為這張臉的主人不應該穿著這身皇家的赤金甲胄。
熟悉,是因為他作為溝通外務的官員,當然見過這個人——沈元策。
周正安一口冷氣無聲抽起,驟然感覺兩眼發黑天旋地轉,脖頸上的腦袋好像已經離自己而去……
元策輕笑一聲,將掌心的官服溫柔地塞進他手心:“周寺卿歷經一夜激戰,受驚了,快換上官服,回長安報信去吧。”
周正安一懵,已經離開的腦袋仿佛重又回到脖頸上:“報、報什麼信?”
“周寺卿昨日護送永盈公主入西邏境,於黃昏時分與西邏使團會合,當夜安營在野,誰知歇至更深,驚聞西邏二王子醉酒夜闖公主大帳,意欲對公主不敬,我大燁侍衛拼死保護公主,不得不與西邏二王子拔劍相向,刀劍無眼之下,西邏二王子不幸身亡。”
周正安一雙眼睛越聽越大,還沒回過神來,對面人一把掀開夾在臂彎的匣子,一顆新鮮的頭顱就這麼送到了他眼下。
周正安駭得接連大退三步。
對面人繼續氣定神闲地開口:“西邏二王子身亡,西邏使團震怒之下與我大燁開戰,我大燁為保護公主奮勇殺敵,一戰過後,西邏使團無一幸存,周寺卿幸不辱命,連夜護送公主退回至河西境內。”
周正安驚愕地瞪著元策,顫抖著抬起手來:“你、你怎麼敢做下這等……”
“周寺卿都敢弄丟和親公主,我還有什麼不敢做的?”元策揚了揚眉。
周正安一顆顫巍巍的心髒猛地墜入谷底,明白了元策怎麼敢在劫走和親公主,刺殺西邏王族之後還這樣堂而皇之地回來——
弄丟和親公主,這可是死罪,他沈元策若被問罪,他周正安,包括這和親隊伍裡數百名僕婢侍衛一樣在劫難逃!
“周寺卿不必擔心,公主此刻就好好待在你這營地的主帳裡,如今我們已是一條船上的人了,隻有活著的人說出來的,才是真相,”元策彎了彎唇,掌起手中裝著頭顱的匣子,“周寺卿是想當弄丟和親公主的罪臣,還是想當護我大燁公主無虞,揚我大燁國威的功臣?”
兩刻鍾後,主帳內,姜稚衣從混亂交織的渾夢裡醒轉過來,慢慢睜開了沉重的眼皮,偏轉過頭,隱約看見床榻邊坐著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
姜稚衣用力眨了眨眼,模糊的視野漸漸變清晰,在徹底看清榻邊人的一瞬驀然瞪大了眼,緊緊盯住了那張臉。
驚心一剎,竟分不清她到底是醒來了,還是又做起了一個新的夢。
元策抬起洗淨血汙的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好似在疑心藥效還未退去。
姜稚衣失神地望著他喃喃:“我這是……在做夢嗎?”
元策歪頭一笑:“如果是在做夢,公主想做什麼?”
“我想——”姜稚衣淚盈滿眶,“我想和你私奔——”
元策笑著朝她攤開手。
姜稚衣愣愣將手交到他掌心,被他輕輕一使力拽起,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穿戴好了嫁衣。
順著他手的力道,姜稚衣雙腿一晃落了地。
元策單膝屈地,替她穿好喜鞋,將她從榻上牽了起來。
姜稚衣踉跄著跟上他,見他掀開帳門,拉著她一路往外走去,將她一把抱上一匹高頭大馬,隨後翻身而上,從身後擁住了她。
長鞭一揚,駿馬飛馳而出。
“那臣這就帶公主私奔。”
第94章
渺渺碧空下, 駿馬迎著高懸的金烏馳騁而出,一路穿過長草,跨過土丘, 途經冰河, 朝茫無邊際的沙地而去,像要一直去到天之涯, 海之角。
馬蹄飛濺起黃沙, 長風吹卷起馬上少女半披的烏發和火紅的嫁衣,與身後少年玄色的衣袂彼此牽連纏繞。
姜稚衣被元策緊緊擁在馬上, 感受著風真實的冷,太陽真實的刺眼, 環在她腰間那隻臂膀真實的溫熱有力,在確信這不是夢的一剎, 迎著斑斓的日光眨落下大顆滾燙的熱淚。
失而復得的這一瞬, 姜稚衣淚光裡倒映著藍天黃沙, 腦海卻忽然回閃過去年冬的長安街頭。
百姓夾道的長街, 玄甲騎兵開路,漫天花枝雨裡, 她探窗下望,他馬上回首, 遙遙對望一眼, 彼時以為的初見,卻原是隔世的重逢。
姜稚衣在獵獵風中努力睜開眼,用今生未曾失明的雙目看著這世間萬千鮮活的色彩, 還有身後鮮活的他。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姜稚衣頂著狂風回過頭問。
元策揚鞭策馬:“帶你回姑臧。”
“沒人攔我們嗎?”
“我河西玄策軍鐵騎在此,誰人敢攔?”
姜稚衣想起了昏沉一覺裡隱約聽見元策發出的軍令:“你當真殺了西邏二王子?西邏可會與我們開戰?”
元策朗聲一笑:“西邏兩位王子爭儲日久,如今我將西邏王位拱手送給大王子, 他若識相,自當與我大燁交好,他若要戰也得掂量掂量,我三百騎兵能屠盡他西邏使團,一個不少全身而退,是不是他惹得起的人。”
一個不少,全身而退……姜稚衣感激涕零地閉了閉眼。
“那長安那邊呢?”
“你的和親隨從會由玄策軍‘照看’在此,周寺卿自會帶著西邏二王子項上人頭去長安說明‘真相’。”
死人已經開不了口,隻有活人才能說出真相,既然這件事隻剩下一種真相,那麼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便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眾人願意相信什麼——
西邏大王子與二王子水火不容,此後想拉攏更多人心,榮登王位,自然願意相信這件事是自己的弟弟的過失。
長安多半朝臣都對狼子野心的西邏二王子恨之入骨,自然願意相信這件事是二王子死有餘辜,是大燁正當自衛,揚我國威。
所以即便有人猜到這件事背後真正的推手是誰,也不能給河西、給元策定罪,隻是……
“可陛下不會相信,此番年關你依例進京面聖,恐怕……”
元策眯起眼:“那便是我與陛下兩個人的事了。”
所以他的計劃和她一樣,是保全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跟著一個隨時要赴死的人私奔,怕不怕?”元策垂眼看著她。
姜稚衣在淚如雨下裡牢牢盯住了他,搖頭:“不怕。”
就算前路就是死亡,明日便是末日,隻要和他在一起,她什麼都不怕。
姜稚衣和元策一路看山看水,走走停停回到姑臧的那天,另一邊,周正安快馬加鞭,一路奔命地回到了長安。
盡管和親出意外的消息早在事發後便八百裡加急送到了京城,當周正安本人一身陳舊血跡,手捧西邏二王子人頭走上金鑾殿的那一刻,滿朝仍是一片震動哗然。
上首,興武帝死死盯著那顆頭顱,扶著龍椅的手用力到指節發青發白。
周正安對著天子及一眾朝臣,將醞釀了一路的故事椎心泣血地講述出來:“……我大燁願下嫁公主,本已是給足他西邏顏面,豈料卻遭遇這般大不敬的對待!這西邏二王子簡直欺人太甚,分明是目無我大燁公主,目無我大燁天子!”
一旁有人看出天子對此事的懷疑,當即開口駁斥:“周寺卿好大的膽子!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西邏二王子僅是不敬,何至於鬧出人命?”
周正安冷哼一聲:“葛侍郎當真站著說話不腰疼,何謂‘僅是不敬’,葛侍郎當夜可曾在場,可曾目睹情勢有多兇險?夜半更深,侍衛見有人醉酒意欲夜闖公主大帳,一心保護公主,何曾看清來人是誰?來人不聽警告,三令五申之下依然動手去掀公主帳門,侍衛拔劍相對,又何錯之有?若這一劍不拔,你可知公主會遭受何等侮辱?我大燁又會遭受何等侮辱?”
“他西邏二王子既然前來迎親,又怎會在如此要緊關頭飲酒誤事?”
“西邏二王子首級在此,屍身早已運回西邏,經由仵作驗屍,確認生前飲酒過量無誤,葛侍郎難道還懷疑是我胡編亂造不成?”周正安一指西面,想幸好沈元策行事天衣無縫,殺人之前連酒都灌了,“葛侍郎若當真如此好奇緣由,不如親自去問問他西邏二王子當夜究竟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