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一身紫袍的裴相滿腔哀慟,幾要捶胸頓足,恨此身立於廟堂,無能殺至西邏,將分化他大燁的西邏一王子斬於劍下。
齊延盯著一步步走入大殿的新娘,咬緊牙關,齒根震顫。
這些年來,他從未後悔過走上這條路。起初隻是想自保,想在宮裡說得上話,讓自己和母親不再受欺凌,後來走在這條路上,慢慢發現大燁有許多弊政,有許多皇祖父和父皇都做錯了的事,卻無人敢說,無人敢改,於是他拿起劍,更加努力地披荊斬棘,想要劈開那些腐朽的枯枝,讓新葉生長,讓大燁不再政亂於內,同室操戈。
這一路走來,有過痛苦,有過黯然,卻從未有過回頭的時刻。
但在這一刻,當他第一次回頭看去,看見這條路的開端——
倘若在這條路的開端他沒有放棄這個姑娘,那麼她絕不會卷入天子和河西的鬥爭,絕不會在今日成為兩邦博弈的犧牲品。
又或者如果他可以快一步,再快一步,隻差一步……
齊延緊緊攥住雙拳,眼看姜稚衣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走到殿前,雙手掌心向下合攀於身前,行下肅拜大禮:“臣女與沈少將軍婚契已解,今願以自由之身,承德清公主之志,為大燁遠赴西邏,以結兩邦之好。”
興武十一年八月,帝冊封永盈郡主為永盈公主,令下嫁西邏,以鴻胪寺卿為首,一眾僕婢侍衛計三百餘人,於當月護送公主出使西域。
三月後,河西與西邏交界,虎陽關附近沙漠綠洲。
黃昏時分,殘陽如血,落日餘暉給冰河暈染上一層金紅的光,河邊黃草覆蓋著厚厚的霜雪,遠方黃沙與暮天融為一線。
剛剛搭建好的營地裡,鴻胪寺卿周正安張羅著一眾侍衛快快忙活起來,破冰取水,支帳取暖。
仲冬時節,西北之地行路艱難,入夜雪虐風饕,徹骨生寒,每每太陽落山之前,和親隊伍便需要停下歇腳,以免凍壞公主。
周正安出使之初,本以為永盈公主必然嬌氣萬分,一路定要挑剔抱怨,卻不想時至今日車行三月,無論馬車陷入雪地,還是大風刮壞帳篷,舟車勞頓,風沙肆虐之下,公主從未怨過一句,反倒常常安慰手忙腳亂的僕婢侍衛,需要拿主意決策之時也從不將責任推給他們,總說有什麼事她擔著。
遇到炭火不足的時候,公主聽說有人夜裡凍得起了熱,還將自己帳子裡的炭火分出來,讓身邊醫士給大家看病。
起先大家奉聖命走這麼一趟苦差事,誰都心不甘情不願,照顧公主也是擔心公主出了岔子,他們這些護送的人便要丟掉小命,到後來卻是人人打心底裡著緊公主,那是一眼也不能看公主受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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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公主身邊那位醫士醫術高超,公主有什麼頭疼腦熱,醫士一出手,總能很快藥到病除。
而且這河西地界許是與公主投緣,聽說今年已是河西十數年來最暖的一個冬天。
天色漸暗,主帳裡炭火燒得正旺,姜稚衣剛換下一身繁重的嫁衣,擁著被衾捧著熱茶坐在榻上,由驚蟄替她摁著昏脹的額角,出神地聽著帳外呼嘯的北風。
又是一年冬,去年此時在書院黏著元策,何曾想到來年今日會在西北的黃沙裡度過。
帳外人聲嘈雜,腳步紛亂,眾人似乎正忙活著準備今夜的晚膳。
嗅著這一路日日相伴的炊煙味,姜稚衣忽然問:“驚蟄,再有一日,咱們就要出河西了吧。”
“是的,郡——公主。”
姜稚衣肯定地點了點頭:“算他聽話。”
八月裡,她與元策相隔近兩千裡,又因時局緊張,通信危險,所以不曾彼此傳遞消息,但她相信她和元策如今的默契,他定然明白她答應和親的用心。
好在河西的確沒有傳出異動,元策也像認下了這個決定,風平浪靜之下,一切仿佛皆大歡喜。
後來她一路西行,直到進入河西地界,終於讓李答風找機會將密信送去姑臧,說明她的計劃,好讓元策千萬別輕舉妄動。
她這一路如此寬和待下,除了確實不忍這些人跟著她這倒霉公主受苦,也有別的目的——
隻有拿住人心,她進入西邏以後的計劃才好實施。
姜稚衣想到這裡輕輕嘆了口氣。
明明身在河西,身在玄策軍龐大的羽翼之下,可她是和親的公主,他是戍邊的將軍,兩人咫尺天涯不能見,比起分隔千裡還難受。
而且距離那個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計劃越近,她就越是不安。
姜稚衣喝著熱茶,想著想著起了些困意。
周圍安靜得隻剩下北風呼號的聲音,讓人感覺好像身處在一座寒冬裡的、閉塞的暖窖,眼皮忍不住一點點眯了起來。
正當此時,姜稚衣忽然猛一個激靈驚醒。
……等等,方才外邊不還熱熱鬧鬧在張羅晚膳嗎?
姜稚衣愣愣抬起頭來:“驚蟄,外頭怎麼沒聲兒了?”
驚蟄側耳聽了聽:“許是大家怕吵著您歇息,放輕了聲吧。”
“那也不至於輕成這樣吧……”姜稚衣擔心地說,“你快去看看,可別是出了什麼事,遇到盜匪來劫親了!”
驚蟄鎮定點頭:“那奴婢出去看看。”
姜稚衣直起身子目送驚蟄出帳,卻在這一顆心七上八下的關頭,重新燃起方才的瞌睡勁兒。
姜稚衣眼皮打著架,心底隱隱湧上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她都緊張成這樣了,怎麼還是止不住地犯困,她這是……
姜稚衣迷迷糊糊看了眼手裡捧著的熱茶,恍惚間回想起方才驚蟄奇怪的反應。
若外頭沒了動靜,驚蟄應當比她先感到奇怪才是。可驚蟄卻是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
而且這河西地界,玄策軍駐守著的關隘,哪有盜匪敢來?
難道……
姜稚衣還沒來得及想到最終的那個答案,下一剎,茶盞咣當一下掉落,身子一軟往前栽去,被迎面閃身而來的人一把接住,倒進他溫熱堅實的胸膛。
沉沉昏睡之際,一道三個月來夜夜都能夢見的男聲在頭頂冷哼著響起——
“當初李家一家老小流放邊關,是我救了他們的命,李答風能被你策反,背叛我嗎?”
“就算他背叛我,你覺得我元策能甘心為他人做嫁衣,讓你穿著這身喜服從我河西的關隘走進西邏?”
“公主金尊玉貴,隻需要在意自己的裙角髒不髒,這瘋子,臣來當。”
姜稚衣拼命想要說話,拼命想要阻止他,氣力卻一點點消逝殆盡,隻流下滾燙的熱淚來。
第93章
炭火噼啪的大帳裡, 一身單薄夜行衣的少年將懷裡軟倒的人輕輕放回榻上,靜坐在榻沿看著她又瘦了一圈的臉,替她蓋好被衾, 拿指腹撫平她皺攏的眉心,拭去她臉頰淚痕。
很快,帳外腳步聲響起,兩名婢女快步走了進來。
小滿走到榻沿,捧起姜稚衣剛剛換下的那身嫁衣,向元策請示:“少將軍,奴婢去隔壁帳子伺候驚蟄姐姐換上嫁衣。”
元策點頭。
谷雨走到元策跟前回報:“少將軍, 隊伍裡所有僕婢包括鴻胪寺卿都已換成我們自己人,一應通關文牒及和親公文還有聖旨也已到手,您帶來的玄策軍也都換上了隨行侍衛的盔甲, 這一身是您的。”
谷雨捧著一身盔甲遞上。
元策起身接過,在夜行衣外一件件穿戴上身。
谷雨緊了緊垂在身側的手, 一時既忐忑又激越。
當初五月裡郡主回長安那一路為了輕車簡行, 隻帶了驚蟄姐姐一名婢女, 她和小滿便暫時留在了姑臧沈府,本打算年關跟著沈少將軍一同回京,沒想到八月裡聽說郡主被送去和親的晴天霹靂, 差點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郡主了。
她們在姑臧眼看沈少將軍收到消息, 卻不得不隱忍接受, 三個多月來,整座沈府壓抑得鳥雀寂靜,連蟲兒都不敢鳴一聲。
但看沈少將軍早出晚歸,日日未曾得闲,她們猜他應當是在蟄伏謀劃, 所以一直在等待他下達指令。
直到前些日子,和親隊伍進入河西境內,兩人著實等不住了,問沈少將軍預備何時動手,怎麼還不動手?
沈少將軍卻說,郡主答應和親,是為了保全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他要保全她,就要保全所有她想保全的人,眼下還不到動手的時機。
谷雨和小滿隻能焦急不安地繼續等,等到李軍醫傳來密信,確認了和親隊伍裡的人員配置,他們便開始著手準備這一場偷梁換柱。
郡主不可能答應驚蟄姐姐替她坐上和親的馬車,也不可能答應沈少將軍以及數百玄策軍以這樣膽大包天的方式去冒險,所以他們所有人都向郡主隱瞞了這個計劃,直到今夜。
元策盔甲加身,把過腰間長劍:“你跟小滿還有李軍醫留守在此,照顧好公主,和我留的手下一起安置好和親隊伍裡一幹人。”
谷雨飛快點頭:“少將軍放心!”
元策回過頭去,看向榻上人安靜的睡臉,俯下身在她唇上輕輕落下一吻,後撤轉身,大步朝外走去。
李答風抄著手站在帳外,上下打量起元策:“還得看人,這赤金甲穿在沈少將軍身上就是比穿在那些平庸之輩身上起眼。”
元策涼涼瞥了他一眼。
無事獻殷勤,說明他在長安當真考慮過姜稚衣的計劃,自覺有愧。
“有功夫拍我馬屁,不如去看著點那幾百號人。”
“少將軍安心,少將軍凱旋之前,這裡的人一個也不會醒。”
說話間,驚蟄一身嫁衣,頭蓋喜帕,被小滿從隔壁帳子扶了出來。
一眾玄策軍改扮的隨行侍衛也列隊在前。
元策站在帳門前,目光掃過眾人:“都熟悉身上這套軍備了嗎?”
打頭“侍衛長”笑起來:“少將軍,這軍備著實比不上咱們的,不過湊合用吧,打西邏人嘛,切切瓜罷了!”
元策彎唇一笑,隨即恢復肅色,把著腰間長劍面朝眾人:“今命爾等護送永盈公主前往西邏邊境,誅西邏迎親使團,取西邏二王子項上首級,以償公主西行一路百日之苦!”
“是——!”
一日一夜後,深夜。
隔絕寒冷的帳子裡,炭火靜靜燃燒著,姜稚衣人在溫暖的被窩,神思卻在混沌不堪的夢境裡飄飛。
眼前一會兒是燭火搖晃的大帳,她聽見元策發令的聲音狂奔著追出去,想要攔下他,嗓子眼卻像被什麼堵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赤足立在冰天雪地裡,眼睜睜看他打馬走遠。
一會兒又是廣袤無垠的大漠,燦烈的日光下,蜿蜒的和親隊伍在駝鈴聲聲中穿越過蒼茫沙海,一路向西而去,身穿皮毛毡衣的西邏使臣前來接親,說著拗口的漢話,以漢人之禮相迎。
又到了無星無月的暗夜,篝火簇簇的營地裡,大燁的和親隊伍與西邏使團共宿一營,各據一邊,一張張帳篷靜悄悄陷入安睡,突然一聲哨響打破深夜的寂靜,營地內忽而驚起兵戈之聲,刀光劍影,瞬間戰作一團。
兩軍交戰,揮刺劈砍之下腥風血雨飄搖,那道颀長的身影手執長劍衝鋒陷陣,刃如秋霜破開敵陣,寒光所到之處,敵軍應聲而倒。
……
同一時刻,百裡之外河西與西邏邊境線交匯之地,暗夜裡的營地,驚蟄學著姜稚衣的姿態端坐於主帳榻上,眼看帳外血光衝天,短兵相接之聲不絕於耳。
心髒怦怦跳著,驚蟄警惕地緊盯住閉攏帳門,手中握著隨時準備出鞘的長劍。
和親隊伍算準了時辰,在今日黃昏時分抵達西邏邊境,與前來迎親的西邏使團會合。西邏使臣本打算當即帶他們入境,驚蟄按照計劃假裝頭昏惡心,暈了馬車,行不動路,要求在此休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