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與阿策定親看到的那封批命書是他請人作偽,真正的批命書是這一封。”
姜稚衣接過驚蟄轉呈而來的批命書,盯著上頭“大兇”二字,一陣頭暈目眩。
入夜,秋風瑟瑟,更漏點滴作響,姜稚衣獨自坐在窗邊,望著窗外泛黃的銀杏,像在靜靜等待著什麼。
一陣涼風忽起,銀杏葉打著旋兒悠悠落下,墜入塵泥之中。
萬籟俱寂的秋夜,一道沉穩的腳步聲忽在廊下響起,一步步靠近這裡。
姜稚衣直起身來,望向窗外驚蟄帶來的男子。
齊延一身玄色鬥篷,高大的身影幾與夜色融為一體,一雙看過來的鳳眼威儀非凡,舉手投足,當真像是未來帝王的氣度。
姜稚衣遠遠望了他一會兒,回過神來,起身上前:“冒昧去信約見殿下,多謝殿下肯來。”
齊延垂眼看向立在光下的人,看見她泛紅的眼圈,默了默,搖頭:“你不來信,我本也要來找你。”
姜稚衣伸手一引,請齊延進屋:“殿下此行可曾——”
齊延摘下鬥篷,在長條案邊坐下:“放心,我若連這點行蹤都藏不好,還能在這長安城活到今日?”
姜稚衣坐到他對面,點了點頭。
她想見齊延一面,但不敢在這個節骨眼貿然登皇子府的門,畢竟她不知道如何隱藏行蹤,所以決定拜託齊延來找她,黃昏時通過寶嘉阿姊當中間人給齊延傳了個口信。
姜稚衣示意驚蟄請茶,問道:“殿下方才說本也要來找我,可是有什麼話告訴我?”
齊延點頭:“和親之事,你不用聽父皇所言,將維系和平當成你的使命。”
姜稚衣垂了垂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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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承認,在興武帝說出不想再讓玄策軍犧牲的時候,她的腦海裡閃過了那一百零一張面目,那一瞬間,她覺得興武帝的話好像是對的。
“你應當不知道,德清姑姑當年去和親之前曾念過一句詩。”
“什麼詩?”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姜稚衣微微一怔。
“依靠和親取得的和平終究短暫,更何況此事本就是西邏分化我大燁的計謀,他們的二王子有這般狼子野心,即便你嫁過去,這和平又能維系多久?既然遲早有一戰,為何要你白白犧牲?”齊延語氣平靜,眉頭卻擰起。
“皇祖父在位時一味退守,我大燁確無一戰之力,隻能依靠和親求存,那時父皇便在想,若他有日登上大統,定要振興我邦武力,讓大燁不再受此屈辱,寧國公也因他有此志向而鼎力支持他。父皇以‘興武’為年號,這些年的確振興了大燁的武力,卻也留下弊病,令河東擁兵自重,生不臣之心,父皇經此一戰疑心也越來越重,到如今夜夜驚夢,恐怕此時的決策已不清醒。”
“那殿下呢,殿下相信河西,相信沈少將軍嗎?”
齊延點下頭去:“他錯過了最好的時機,既然在那個時機按兵未動,我相信他已經做出選擇。”
“可今時今日陛下仍是大燁的天子,”姜稚衣哽咽著問,“聖意不相信,我能如何?”
“天子亦不可逆勢而為,你若信我,我會帶朝臣上諫,盡力一試。”
姜稚衣苦笑:“殿下就算保下我,能保下沈少將軍嗎?朝臣們越是反對和親,陛下恐怕便越疑心河西,陛下若打定主意向沈少將軍發難,到時該怎麼辦?”
齊延一時沒有答話。
姜稚衣緩緩提起一口氣:“殿下,如果有一日你登上大統,要立一個年號,會取什麼?”
齊延稍稍一滯:“……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我知這一問僭越,但它對我很重要,還望殿下能夠坦誠相告。”
昨夜聽過雪青阿姊的消息後,她覺和親一事未必會走到絕境,還心存僥幸。
可今日先是天子心意已決,或許已經派欽差前去試探元策——元策一旦不應,便可能如見微天師的手書所說,被冠上忤逆之罪。
又有沈夫人說,沈家為謀反積蓄力量多年——說明玄策軍當真隻需一聲令下,便會舉兵東進。
再是最後那封“大兇”的批命書——她特意問了沈夫人,這批命書是否從太清觀而來,沈夫人卻說太清觀的張道長是見微天師的弟子,她不去那裡問卦,找的別處道觀。
別處道觀依然是這樣的批命,如今種種形勢又仿佛在往手書所說的那個結局走,她還能僥幸什麼?
她最後的僥幸,便是齊延接下來的答案。所以她今夜一定要問出這個問題。
姜稚衣緊緊盯住了對面人。
齊延深思過後,靜靜看著她說了兩個字:“永寧。”
——皇四子登基為帝,立年號永寧。
手書上的字跡恍若在眼前重新浮現。
姜稚衣一顆心徹底跌落谷底,一瞬間四肢冰涼,後背生寒。
張道長沒有騙她,見微天師也沒有騙她。那個看起來說不通的結局,那些荒誕離奇的事——就是真相。
可即便見微天師耗盡壽元,想盡一切辦法,讓事情變得都不一樣了,最後他們卻好像還是要走上那條路。
這一剎,她仿佛看見了太清觀的春秋冬夏,看見自己在那裡度過了很多很多個寂寥無望的年頭。
她在元策身死之後沒有隨他而去,而是將自己囚禁在那裡這麼多年,是不是在懲罰自己?
這樣的懲罰如果還要來第二次……
姜稚衣閉上雙眼,既然在那個結局裡,她落到了興武帝手中,或許隻有她離開長安,才能避免重蹈覆轍。
“殿下願為我傾盡全力,我很感激,可即便我留下來不去和親,長安城也將成為我的牢籠,殿下,我不想再做留下來的人了,我想離開這裡,我想要自由……”
齊延擱在案上的手一點點攥緊:“你眼下想要離開——”
姜稚衣睜開眼,仰頭一笑:“我眼下想要離開,唯一的辦法就是答應和親,穿上嫁衣,從朱雀大街光明正大,風風光光地走出去。”
第92章
深夜, 李答風在先前齊延坐過的位子上聽完姜稚衣的決定,確認道:“郡主是說——你想假意答應和親?”
姜稚衣點頭:“陛下不願與西邏開戰,不希望阿策哥哥再立軍功, 功高蓋主。與上次那封聖旨一樣,和親也是陛下順勢的試探,倘若阿策哥哥接受,陛下便沒理由發難,倘若他拒絕,陛下如今草木皆兵, 必認定他好戰喜功是為謀反, 要趁他羽翼還未更加豐滿置他死地。而我在長安,阿策哥哥隻有束手就擒。所以我必須先答應和親, 離開長安。”
李答風點了點頭:“那麼郡主的意思是, 等和親隊伍西行,經過河西, 你與少將軍會合再起兵?”
姜稚衣搖頭:“也不是,陛下定然設想過阿策哥哥攔截和親隊伍的可能, 所以我走得出長安, 但我舅父和沈夫人都走不出長安。陛下知我重情,不可能拋下舅父。沈元策從前與繼母也感情甚篤, 陛下不知沈元策換了人, 同樣會牢牢看住沈夫人。”
“退一萬步說, 就算阿策哥哥誰都不管, 可當初河東也不敢師出無名, 借旱災才起兵,如今一個年少輕狂為‘色’起兵,置母親生死於不顧, 打破兩邦和盟引戰的將軍會有人追隨和支持嗎?失道者寡助,到時候天下軍民,滿朝文武都會討伐玄策軍,眼下玄策軍又剛剛行軍數千裡打了個來回,精銳盡傷,尚未緩轉過來,陛下就是算準了河西若在這個節骨眼起兵,朝廷在人心和兵力上都佔據優勢。那這樣一場仗,會有多少無辜的人犧牲?”
李答風皺起眉來:“既然不起兵,郡主還是要嫁進西邏,何來‘假意答應和親’一說?”
“這便是我與李軍醫商議的目的,我想問問,李軍醫手中可有假死的藥方?”
李答風目光一閃:“郡主想在西邏以假死之法脫身?”
姜稚衣鄭重點下頭去:“若我以和親公主的身份在西邏意外身死,便是西邏的罪過,接下來兩邦關系的主動權便掌握在我大燁手中,大燁無論選擇是和是戰,都可站在上風,至於我,阿策哥哥定能想辦法接應我。”
她知道元策不可能放棄她,即便她答應和親,他仍然毀天滅地都要為她拼死搏殺,那麼不到最後一刻,她也不能放棄,哪怕是垂死都要掙扎,不負大燁,亦不負他。
“郡主的計劃確實可行,隻除了一點——這假死的藥方對身體必有損傷,而且一旦接應出了岔子,拖延太久,很可能弄假成真,郡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有李軍醫在,身體損傷,日後慢慢調養就是,僅僅是出意外才醒不過來,比起我舅父,沈夫人,那麼多玄策軍將士必死的結局,這已經是最劃算的計劃了,不是嗎?”
李答風篤定搖頭:“即便如此,少將軍也不會同意。”
姜稚衣輕輕一笑:“李軍醫是這世上最好的醫士,隻要你說這藥方不損傷身體,也無性命之憂,你的少將軍便會信你。”
……難怪他的少夫人鋪墊了這麼多緣由來說服他,原來在這兒等著他。
李答風抬起手,緩緩扶住了額頭。
他以為他今生隻是攤上了一個不怕死的瘋子,沒想到是兩個。
中秋過後,天意漸涼,朝會再議大燁與西邏和親一事。
清晨,瑤光閣內,姜稚衣站在妝臺前,輕輕打開了那隻盛裝嫁衣的衣匣。
火紅的雲錦嫁衣織金繡彩,一針一線繡成的龍鳳紋樣栩栩如真,絲絲縷縷光華流轉。
身後,永恩侯和寶嘉眼看她小心翼翼抬起手,指尖觸摸上嫁衣的繡紋,不忍地別開頭去。
中秋團圓夜,她已將計劃告訴舅父和寶嘉阿姊,在李答風絕不會傷到郡主一分一毫的承諾下,舅父別無萬全之策,隻能答應下來。
“驚蟄,替我穿上嫁衣吧。”姜稚衣輕聲說。
“郡主,您這是……”
“此去過後,世間再無永盈郡主,這最後一面總要轟烈些,讓滿朝文武都記住今日。”
鳳冠霞帔件件上身,清寂的屋子慢慢被染上喜色。
姜稚衣坐在妝鏡前,點上花鈿,抿上唇脂,望著鏡中人的模樣問:“寶嘉阿姊,我好看嗎?”
寶嘉從鏡中看她眉若遠山,鼻似瓊瑤,朱唇貝齒,般般入畫,一雙秋水盈盈的眼底含著笑意。
“好看,阿姊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新娘。”寶嘉忍著淚答。
姜稚衣對著銅鏡笑起來。
隻可惜,她要嫁的人看不到。
“今日可是我姜稚衣名留青史的日子,都不許哭。”姜稚衣笑著給了寶嘉和驚蟄一人一眼,對鏡靜靜看了會兒,輕一振袖起身,端起手朝外走去。
皇宮,金鑾殿之上,以裴相為首的一多半朝臣竭力反對和親,剩下的朝臣裡,有人看清聖心,決定順從聖意,與裴相等人爭得面紅耳赤,唾沫橫飛,有人知曉這件事的根本是天子與河西的矛盾,決定明哲保身,緘默不言,有人當著牆頭草,風吹兩邊倒。
底下爭論不休,興武帝以手掌額,看似十分頭疼。
齊延站在一眾朝臣的最前方,為原本應當毫無疑問的決策需要一議再議而閉上了眼睛。
忽聽內侍扯起一嗓子:“永盈郡主到——!”
整座大殿瞬間鴉雀無聲,興武帝抬起眼來,一眾朝臣跟著驀然轉身回頭。
秋日金輝下,少女一襲嫁衣燦若紅霞,曳地的裙裾逶迤著一步步走上莊嚴肅穆的漢白玉天階,頭頂金鳳冠寶石璀璨,流蘇垂墜,肩頭七色霞帔流光溢彩,宛若神妃仙子般明豔熱烈。
驚豔震動一剎,所有人好像都明白了少女的來意,下一剎,眼前場景忽轉,像看見大漠黃沙,駝鈴陣陣,少女一身如火嫁衣坐在喜轎中,吹著西域的風霜,做著世間最蒼涼的新娘。
像一面畫面美好的銅鏡突然被打碎,金輝變殘陽,嫁衣變血衣,一時間縱然是為討好天子而贊同和親的人,心底也隻剩下無盡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