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盈郡主出宮後卻攜婢女一名,自囚於長安城外太清觀,再不入世。
自此,郡主與昔日少年戰神之過往,唯餘坊間傳聞。
相傳興武十三年,帝下令查抄沈府,曾有人於東院書房拾得衣字玉佩一枚,故世人猜測,郡主與沈氏元策年少相戀,早年便已私定終身,二人少時在外不和,皆為掩人耳目之故。
坊間傳聞愈演愈烈,街頭巷尾,一時之間風月話本漫天。
我雲遊歸觀之時,恰逢話本風靡坊間,見有人到訪道觀,向郡主求證傳聞真假。郡主搖頭一笑,答曰:不過世人妄想。
郡主雖如此作答,卻亦好奇坊間如何書寫二人,可惜此前困於幽暗宮室,雙目已無法視物,便令婢女尋來話本,在旁念誦。
郡主幽居太清觀,別無他事,自此以聽話本為樂,令婢女日復一日,翻來覆去誦讀。久而久之,觀中弟子對此話本幾可倒背如流,郡主亦幾將假想當真,每每聽之必展露笑顏。
隻是郡主待觀中弟子皆和善可親,獨獨厭我至深,對我從無隻言片語。我不知緣由,多年來始終困惑不解。
直至永寧七年隆冬,我感大限將至,油盡燈枯之日,終得郡主駕臨我榻前,願解我多年所惑。
聽郡主娓娓道來,我方才了悟,原沈氏夫人當年所誕為雙生子,因我預言雙生子禍國,沈氏長子留京,次子被秘密送往河西。興武十一年夏,沈氏長子戰死沙場,同年冬,自河西凱旋之人已是其孪生胞弟。
可惜郡主亦是在沈氏次子繳械投降,兵敗身死之後才知真相,一切為時已晚。
無怪郡主對我深惡痛絕至此。
我年少輕狂之時自以為勘破天機,可掌一國命運,為君分憂,為天下解難,殊不知自己亦是命運中人,正因我當年預言,才致沈氏心生反意,君臣離心,致山河破碎,生靈塗炭。
所謂谶言,可笑之至。
我於臨終悔不當初,死亦無法瞑目,許因執念過深,得上天垂憐,瀕死之際腦海閃現浮光掠影,疑似窺見命運轉機。
再睜眼,我驚得重生,重回興武十一年冬,沈氏次子凱旋前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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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是已死之人,今得此生機,願飛蛾撲火逆天而行,改寫當年谶言,以贖我深重罪孽。
我回想瀕死一刻預知之後事,復刻過去所聞話本,將沈氏次子身世線索一並寫入其中,秘送至永恩侯府,望成為撥轉命運齒輪之人,令永盈郡主今生早得機緣與沈氏次子相知相戀,改其命其運。
盼興武十三年,再無因我而起之戰,再無山河破碎,生靈塗炭。
見微懺上。”
姜稚衣震動地顫著眼睫,手心冰涼地緊攥著信箋,指尖用力到近乎痙攣。
目光從最後一行緩緩向上,又回到第一行,牢牢盯住了那句“帝挾永盈郡主上城樓,脅令叛軍投降,沈氏元策於城樓之下繳械棄馬,受萬箭穿心”。
恍惚間,耳邊忽然響起四月裡她夜半噩夢驚醒,元策安慰她的話:“我身下有戰馬,手裡有武器,當我面射來的箭怎麼傷得到我?除非我繳械投降,原地不動,才捱得上你夢裡的萬箭穿心,知道了嗎?”
是啊,在她那夜的夢裡,他身下有戰馬,手裡有武器,怎麼可能躲不開迎面射來的箭?
那不過是她心有所憂,胡亂做的噩夢罷了。
可是在那個真正的結局裡,他手裡沒有武器了。
他手裡……沒有武器了。
第91章
翌日午後, 皇宮內殿。
姜稚衣坐在下首,接過內侍奉上的茶盞捧在手心,低垂眼睫看著盞裡的熱茶。
升騰的熱氣像迷霧團團氤氲在眼下, 讓人看不見底。
昨日她從太清觀回來,夜裡收到雪青阿姊讓人傳來的口信, 說裴相應召入宮, 參與了和親一事的商討,幾位重臣一多半持反對意見, 大燁應當不會答應和親。
聽完雪青阿姊的消息, 她從驚悸中冷靜下來,輾轉反側一夜,告訴自己先不要輕易相信那封手書。
昨日離開太清觀之前,她曾問起見微天師現下人在何處, 張道長卻說見微天師擅改天命,壽元已盡, 去年冬便仙逝了。
見不到見微天師本尊,光憑這樣一封手書,死而復生, 預知後事,這般荒誕離奇的事, 她憑什麼就這麼認了?
再說那個結局本來也說不通,既然她直到元策身死, 才知道他不是沈元策,那麼在她誤以為他是沈元策的日子裡, 必不可能給他一分好臉色,他又憑什麼為了這樣的她繳械投降?
萬一這封手書是有人想要挑撥離間,想要讓她自亂陣腳呢?
天子宣召她入殿, 尚未開口表態,她既然提前得到消息,得以有時間醞釀說辭,此刻尚是她周旋的機會。
上首龍座,興武帝看上去精神不佳,臉色發黃,眉宇愁雲密布,自她進殿以來便一直閉著眼掌著額頭,半晌過去方才揉了揉額角開口:“可知皇伯伯為何宣召你入宮?”
姜稚衣壓下心中忐忑,抬起眼來:“稚衣聽說了。”
天子前日收到西邏上書,重臣昨日先一步得到消息,今早朝會此事經由鴻胪寺上奏,正式放到朝堂上商討,大家便都知道了,也省得她還要演上一場驚慌失措。
興武帝睜眼望了過來,似是意外於她的平靜:“皇伯伯在這兒發愁,你這丫頭倒是不慌不忙,一點也不擔心?”
“我有什麼好擔心的?有皇伯伯保護我呢,皇伯伯又不可能答應他們!”姜稚衣一揚下巴。
興武帝眼睛微眯起來:“你倒是知道朕的心思?”
“當然了,就大半年前在這內殿裡,那個時候我想跟著沈少將軍一起去河西,皇伯伯都不同意呢,說我從小生在長安,長在長安,住去河西能習慣嗎?那西邏比河西還要遠,氣候還要寒冷幹燥,皇伯伯都不可能舍得我去那兒,更別說是嫁去那兒,嫁給一個比我阿爹年紀還大的人!”
“……不過稚衣確實給皇伯伯添麻煩了,”姜稚衣說著嘆了口氣,“還得皇伯伯跟西邏人解釋我已經定親,馬上就要出嫁了。”
興武帝身後的內侍面色一凜。
尚未出閣的小姑娘,對上天子能夠如此先發制人,倒已很是聰慧過人膽識過人了,可惜——
興武帝定定看了姜稚衣一會兒,移開眼長嘆一聲:“是啊,皇伯伯當然舍不得你,再說哪兒有將已經定親的郡主送出去和親的道理,可若是以你已定親為由拒絕西邏,便說明我大燁並非不願和親交好,隻是人選不合適,那西邏人若再換一位不曾定親的公主求娶,譬如求娶到你寶嘉阿姊,朕就再無理由拒絕了……這可如何是好?”
姜稚衣掩在袖子下的手一顫。
“若到時候朕再拒絕,便成了借口連篇,既損我大燁國威,又讓西邏覺得我大燁存心戲耍,兩邦很可能再起戰事。皇伯伯聽聞你在杏陽也經歷了不少,應當明白皇伯伯的顧慮,玄策軍方才歷經年對北戰事,此番又初初平定叛亂,朕實是不忍見他們再上戰場,再做犧牲,和平可貴,誰的性命不是性命呢……”
姜稚衣準備好的說辭像被卡在喉嚨底,剩下的話再說不出半句。
“朕是你的皇伯伯,也是天下蒼生的父母,當初德清公主嫁去西邏和親十數年,便維系了兩邦和平十數年,若朕做了打破和平的罪人,實是無顏面對天下子女,可若朕就這麼把你送出去,也無顏面對你父親,無顏面對沈家,”興武帝揉著眉心疲憊道,“許是朕老了,無用了,思來想去竟無一雙全之法,稚衣向來聰慧,可能幫皇伯伯解憂?”
……當然是有雙全之法的,那便是不要讓她的皇伯伯開這個口做惡人,由她主動答應和親,識大體地為君分憂為國解難,讓她的皇伯伯不必遭受天下和臣民的非議。
姜稚衣再次望向手心這盞變涼的茶,熱霧散去,天子的心意已經看得一清二楚。
“罷了,皇伯伯再想想,你也幫皇伯伯想想,先回去吧。”興武帝擺了擺手。
姜稚衣擱下茶盞,起身行禮,一言未發地退了下去。
內殿裡,興武帝望著姜稚衣的背影,待人消失在宮廊盡頭,嘆息著搖了搖頭:“自小看到大的丫頭,朕又何嘗想她走這條路,可這是她自己選的路……”
內侍替興武帝斟上一盞茶:“陛下也是左右為難,郡主回去後定會想明白陛下良苦用心。”
“什麼良苦用心?”一道冷笑著的女聲忽然從殿外響起。
內侍驚了一跳,剛想訓斥守門的侍衛,抬眼見是寶嘉公主,又看跟在後頭的侍衛滿臉為難,當即噤了聲。
興武帝向侍衛揮手示意退下吧,抬眼看向寶嘉。
寶嘉跨過門檻走進殿內:“父皇的良苦用心,就是拿她阿姊的前程,拿玄策軍的性命,拿德清公主的大義一起綁架她嗎?”
“父皇的良苦用心,就是分明決定犧牲她,卻還要她主動向天下人陳詞表願,好堵住那些詬病您決議的悠悠眾口?”
“父皇如此良苦用心,不知寧國公在天有靈,可會後悔當年拼死拱衛您回京!不知您午夜夢回可曾良心難安過!”
興武帝面色鐵青地盯著寶嘉,胸膛起伏著咳嗽起來。內侍嚇得臉都白了,一面去拍撫興武帝的背脊,一面拼命給寶嘉使眼色。
“……朕為天下人謀和平,惜邊關將士性命,何錯之有?何須良心難安?”
寶嘉像聽見了什麼笑話:“您究竟是惜邊關將士性命,還是害怕您的將軍先退北羯,又平河東,若再定西邏,便要功高蓋主?河西分明有一戰之力,玄策軍從不怕戰,是您怕了,您怕這個仗一打,天下從此隻認沈氏,不再認您!”
啪一聲瓷盞碎裂的響動,一隻茶盞砸到寶嘉腳邊。
寶嘉緩緩低下頭,看著飛濺上裙擺的滾燙茶水,嘴唇輕輕打顫。
內侍著急道:“陛下平叛傷勢未愈,公主殿下還請慎言——”
興武帝一聲又一聲急喘著氣,拿手指著寶嘉:“……朕坐在這個位子上,有朕不得不做的事,當初朕防河東,河東果真反了,朕錯了嗎?若朕不防,你眼下可還有機會站在這裡教你的父皇做事?你既明白朕在防備河西,可敢說他沈氏不曾有過一分一毫的反心?若他沈氏當真問心無愧,不過一個未婚妻而已,讓來盡忠為國有何不可,他應下,回頭朕大可再賞賜他十個百個未婚妻!”
寶嘉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八年前她在這裡跪了天夜求父皇赦免李家,她的父皇也說——不過一個郎婿而已,朕給你換一個更好的就是了。
她早該明白,在她的父皇眼裡,這世間所有情意都不值一提,所有愛人都可以被代替。
“他們是否問心無愧,兒臣不知道,但總好過您根本沒有心……聽聞父皇如今夜夜驚夢,每每醒轉總以為叛軍在側,兒臣祝父皇當真能靠犧牲功臣之女,功臣之妻,換來您的高枕無憂!”
黃昏,瑤光閣內,姜稚衣看著漏夜登門的沈家繼夫人,讓驚蟄給她上了一盞熱茶。
過去姜稚衣隻知道,沈家繼夫人是原夫人元氏的親妹妹,大家都稱她為小元氏,以為或許這對姐妹相貌相似,元氏病逝後,沈節使便娶了她的妹妹為繼。
直到在河西才曉得,小元氏當年一開始便知情姐姐誕下的是雙生子,姐姐病逝後,沈節使若不娶繼室,孩子便沒有娘,可若找了別家姑娘,唯恐雙生子秘密暴露,小元氏為了姐姐在天上安心,也為了姐姐留下的孩子,這便嫁進了沈家。
然而直到沈節使戰死,小元氏都未有出。姜稚衣猜測可能因為小元氏本就不是來做沈家的夫人,而是來做沈家的盟友,也可能不論是小元氏,還是生前的沈節使都已經對生育此事心存陰影。
小元氏接過熱茶,憂心忡忡:“依郡主看,聖上的心意可還有轉機?”
姜稚衣緊抿著唇搖了搖頭。
“宮裡也問過了妾身的意思,妾身不曾妄答,卻怕聖上已經派欽差去試探阿策,妾身擔心——”
姜稚衣目光空洞地盯著窗外西北的方向:“夫人擔心他忤逆聖意。”
小元氏閉了閉眼:“聖上試探阿策,無非想看他是否有二心,是將軍害了阿策……”
姜稚衣一愣,目光從遠處收回:“夫人此話何意?”
“如今此事全靠郡主決斷,妾身便將一切據實相告……其實將軍生前多年來的確一直在為謀反積蓄力量,聖上防備河西也是事出有因,可阿策是無辜的……”小元氏眼眶盈淚,“將軍對阿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我曾勸說將軍,孩子身世已經這麼苦了,哪怕見不得光,平安庸碌一生也好過刀山火海裡闖蕩,將軍卻說,這是他身為沈家子的使命。”
姜稚衣臉色白了白。
“將軍出事前那年年關回京,曾與妾身說,他越來越覺自己在戰場上力不從心,或許是他的心術用在了歪處,所以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遊刃有餘,克敵制勝,妾身當時便越來越擔心身在邊關的那個孩子……將軍過去何等能徵善戰,浸淫仇恨多年,也會消耗己身至此,那在仇恨裡長大的那個孩子呢?”
姜稚衣低下頭去,慢慢捂住了臉。
死寂的屋內,姜稚衣和小元氏一同隱忍著淚沉默著。
半晌過去,小元氏從袖中取出一封批命書:“還有一事先前也曾隱瞞郡主,阿策本不讓妾身告訴郡主,可時至今日……”
姜稚衣抬起眼來,心下咯噔一聲:“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