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葛侍郎噎得無話可說。
一旁又有人看了眼天子的臉色,繼續追問周正安:“即便如此,周寺卿又何至於屠殺西邏使團?”
“曲尚書怎的還顛倒黑白上了,西邏二王子不敬在先,我等不過自衛反擊,是他西邏使臣不講理,非要大動幹戈為王子討公道,難道我等要坐以待斃任人宰割?敵人刀鋒已至,本就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隻因贏的是我方使團,便要背上‘屠殺’二字的罪名?他西邏自不量力,怪得了誰!”
“那我倒要問問,西邏使團人數足有千餘,周寺卿究竟是如何以少勝多的?”
周正安冷笑:“我方使團數百侍衛為保我大燁尊嚴拼死血戰,遍體鱗傷,如今盡在西北苦寒之地垂死養傷,竟還要被責問是如何以少勝多?自然是拿命勝的!還是說曲尚書懷疑我另帶了兵馬入西邏?入西邏境時,使團一應通關文牒俱全,自長安出發幾人,抵達便是幾人,連西邏都未曾質疑,曲尚書對待自己人何以這般不信任?”
“就算如此,你又是如何出得西邏邊境?”
“當夜我等帶公主倉促撤退,到關口得玄策軍相護,玄策軍深夜陳兵與西邏邊軍對峙,西邏邊軍不敢盲目與我大燁開戰,不得不放行——此事在西邏亦是明明白白!恕我直言,曲尚書若還要繼續胡攪蠻纏,實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
曲尚書也頂著難看的臉色敗下陣來。
周正安舌戰群儒,連戰連勝,終於無人再發一問。
周正安歇了口氣,定了定神,朝上首龍座拱手:“陛下,西邏多日來始終未發一言,必是自知理虧,依臣所見,我大燁當立刻終止和親,再與西邏交涉後事!”
裴相出列上前,拱手道:“陛下,周寺卿所言句句在理,此時正是我大燁把握主動權的時機,請陛下下令,終止和親——!”
齊延眯著眼輕輕摩挲了下手指。
有人瞥見齊延的手勢,立馬站了出來:“臣附議,請陛下下令終止和親——!”
“臣附議!”
“臣亦附議!”
Advertisement
“臣等附議!”
興武帝一雙寒涼的眼靜靜望著周正安頭頂的烏紗帽,久久沒有發話。
周正安頂著莫大的威壓,心頭一陣陣發顫,苦不堪言。
他在這兒舌槍唇劍,衝鋒陷陣,沈元策這會兒可是美人在懷,悠然自得呢?
七日後,河西姑臧沈府,臨近年關,臘月晴日,和暖的日光透過窗棂灑入暖閣。
姜稚衣躺在美人榻上,頭枕著元策的腿,手執一卷話本,一面翻一面朝上張開了嘴:“啊——”
元策倚著她的憑幾,手心捏著一隻剝了皮的橘子,騰出一根手指闔上她的嘴:“哪兒這麼快,等著。”
姜稚衣視線從話本移開,朝上瞟去:“怎麼剝個橘子也這麼慢……”
“姜稚衣,你講點道理,是誰說這橘瓣上不能留一絲白絡?”元策伸出另一隻手,滿掌心全是幫她揪掉的白絡。
姜稚衣笑著轉了個身換成側躺,眼望著他:“不是你說的嗎?公主隻需要在意自己的裙角髒不髒,為什麼要講道理?”
元策睨著她冷哼:“我這拿槍拿刀的手就成日這麼給你大材小用?”
“昨夜晚膳吃暖鍋,不就讓你這手拿著刀去片羊肉和魚肉了嗎?”
“我要片,也該片人肉。”
“哎呀你煩死了!”姜稚衣蹙眉,“我要吃不下橘子了!”
“那給它吃,”元策朝一旁努努下巴,“眼饞很久了。”
姜稚衣偏過頭去,看見元團流著哈喇子蹲在地上,眼巴巴望著元策手裡的橘子。
距離她離開姑臧半年多,元團長了不少個頭。
前些天她跟著元策一起回到姑臧,看到元團的第一眼便驚嘆抱不動它了,元策說是啊,哪像她,越抱越輕,這便每日從早到晚喂她吃食,要將她喂回原先的分量。
“那我和元團一人一半吧。”
元策將處理幹淨的橘子一掰為二,摘下一瓣喂進姜稚衣嘴裡。
姜稚衣嚼著橘子擱下話本,擦了擦手,問元策拿來另一半橘子,摘下一瓣去喂元團,拋起一道高高的弧線。
元團蹿起來仰頭一接,準準咬住了橘瓣。
姜稚衣自己吃一瓣,便拋給元團一瓣,幾瓣過後,整顆橘子所剩無幾。
元策終於發問:“剝了半天,就沒我的份?”
“有有有,喏……”姜稚衣這便摘下一瓣去喂元策,不意出手太順太快,又是一記高拋。
元策眼疾嘴快,仰頭一接,嘴裡咬著橘瓣緩緩低下頭去:“?”
姜稚衣也是一愣。
“你當我是——”元策咬著橘瓣含混道。
姜稚衣噗嗤一聲:“你這不是接得挺好?”
元策低下頭去掐開了姜稚衣的嘴,將嘴裡沒咬住的另一半橘瓣喂進她嘴裡。
酸甜的汁水迸濺,隨之而來的是他糾纏的唇舌,姜稚衣唔唔掙扎著,一旁元團愣愣看著兩人,忽然飛蹿上榻,一爪子照著元策胸膛搡去。
“……”元策被迫松開姜稚衣,看向擋在兩人之間的狗。
姜稚衣眼看著元團真摯保護她的神色,紅著臉爬起來:“元團還小呢,你怎麼當人家面做這種事!”
元策眉梢一揚:“這就叫‘這種事’了,那你夜裡與我做的叫什麼?”
姜稚衣抱過元團,拿元團的毛發擋著紅透的臉:“青天白日,少說這些!”
“行,太陽又不是不下山了。”
姜稚衣拎起元團的狗爪輕搡一下他的腿。
兩人一狗正鬧著,一道叩門聲忽而響起,驚蟄來了:“郡主……”
這些天姜稚衣和元策在一起的時候,從沒有人過來打擾。
姜稚衣一聽驚蟄這遲疑的語氣,心底隱約預感到什麼,默了片刻才喊了聲進。
驚蟄推門而入,看了眼兩人,低頭上前:“郡主,沈少將軍,穆將軍傳來消息,滯留在邊境的和親使團接到詔令,聖上下令和親終止,郡主如今是自由身了。”
姜稚衣本該與和親使團一起留在邊境待命,但那裡氣候嚴寒,元策既然篤定和親會終止,便將她提早接回了姑臧。
姜稚衣對這個意料之中的消息也並無太多歡喜,就像此刻的驚蟄,明明回報了一個好消息卻惴惴不安著,不敢抬起一絲一毫的眼皮。
“除了這封詔令呢?”姜稚衣眼睫一顫,問了下去。
“聖上另一封詔令是說……是說年關將至,沈少將軍依例也該進京,便請速速入京面聖,一同商議對西策略。”
姜稚衣咬緊牙關,閉上了眼睛。
天子迫於朝臣的壓力,迫於兩邦形勢不得不終止和親,卻知道大燁真正的和親使團不可能做得成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情。
而能夠做到的人,已然觸天子逆鱗。
天子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刻恐怕便已經對元策這般隻手遮天,堂而皇之的行徑膽寒至極,對他起了殺心,全因長安與河西相距千裡,來回傳信耗費時日,才給了他們這些偷來的光陰。
命運環環相扣,從未給人留下掙扎的餘地。
她自由之日,便是他赴死之時。
元策淡淡一笑,跟驚蟄說了聲知道了,讓她下去吧。
姜稚衣顫抖著睜開眼來,看向元策。
元策抬手把人壓進懷裡:“這些天不都跟你說了,不會讓你未嫁先寡的。”
姜稚衣抱著他的腰:“你若要我信你,你啟程之前,我們便成親。”
元策低下頭去眨了眨眼:“你當成親是吃飯,長輩們都在長安,大婚的物什也在長安,眼下哪兒來的親給你成?”
“不需要,什麼都不需要,”姜稚衣認真地搖了搖頭,抬起眼來看著他,“不用長輩見證,也不用八抬大轎,我想你今日就娶我,好不好?”
第95章
聽聞兩人今日成親的消息, 全府上下驚了一跳,一個個都疑心自己耳背了。
再三確認詢問,兩位主子不在意婚儀從簡, 也不忌諱男女婚前不得見面的規矩,說就在今日。
大家抬頭一望天, 日頭都快到正當中了,比突然得知府上今日要辦喜事更讓人措手不及的是, 連今日都隻剩一半了。
一回過神, 眾人立馬腳不沾地忙碌起來。
姜稚衣此行攜帶的嫁妝本就有許多是先前為與元策大婚準備, 用在今日剛好。府上經驗老道的嬤嬤擬了張單子, 羅列出剩下該由男方準備的物件——畢竟都準備在長安沈府了,說這些現成物件臨時採買倒是可行, 隻是公子的婚服卻萬萬來不及做, 即便再不講究也得花上幾日。
不料姜稚衣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了元策的婚服。
嬤嬤這下心裡定了, 派人上街分頭採買旁的物件, 請姜稚衣和元策快快各回各房穿戴。
穆新鴻帶來玄策軍,幹起搭帳篷的本行,照北地婚俗, 在沈府西南角搭起舉行婚儀的青廬。
谷雨和小滿帶著府上婢女去布置臥房,換新榻,掛喜帳。
半日下來, 府上眾人行色匆匆, 來來往往, 一道又一道中氣十足的男聲接連響起——
“報——青廬搭建完畢!”
“報——喜房布置完畢!”
“報——吉時到!”
從來隻在軍情緊急時刻才響起的報信聲第一次如此喜氣洋洋。
眾人都以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大婚是因和親終止,少將軍不願夜長夢多,故而如此兵貴神速。卻隻有驚蟄知道這是郡主的主意,回到姑臧的翌日, 郡主便讓人悄悄上街去裁少將軍的婚服了。
少將軍想給郡主盛大完整的親迎之禮,不願她受委屈,可如今比起那些身外物,郡主更希望少將軍奔赴死地之時,記得他的發妻在千裡之外等他歸家。
黃昏時分,喜樂奏響,忙碌了大半日的眾人熱熱鬧鬧圍攏在青廬兩邊。
元策一身緋紅直領大襟長衫,革帶掐腰,金冠束發,長身立於青廬前,眼望著毡席盡處的新娘。
姜稚衣一襲金紅嫁衣曳地,頭頂鳳冠垂落的金色流蘇輕輕搖晃,手執遮面的喜扇,正一步步踩著毡席向他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