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新鴻立馬去辦,片刻後,拿了一封新的批命書回來。
元策接過來收入衣襟,起身走出府門,掀袍上馬,朝永恩侯府揚鞭而去。
打馬至半途,迎面正遇上侯府的馬車緊趕慢趕著駛來。
狹路相逢,元策一勒韁繩,對面馬車也籲地停下。
車夫回頭朝裡說了句什麼,永恩侯移門探身出來。
元策翻身下馬上前,開門見山:“侯爺,我想與您談談——”
永恩侯一豎掌:“不必談了,這門親事,我同意了!”
兩刻鍾後,瑤光閣,永恩侯領著元策到了姜稚衣寢間門口,見隔扇闔攏著,抬手叩了叩門。
很快有人輕手輕腳移開門,裡頭谷雨一看門外兩人,意外道:“侯爺,沈少將軍。”
永恩侯:“衣衣呢,還躺在床上裝病?”
“已經沒在裝……”谷雨一頓,“本來也沒在裝的,侯爺,郡主昨夜為親事輾轉反側,一夜無眠,的確沒歇好,這會兒真的在午睡呢。”
谷雨立馬讓開門,請兩人進。
兩人跨過門檻,同時放輕了步子。永恩侯壓著靴尖看了眼元策,朝他瞥去個尚算滿意的眼神。
走到榻邊,發現姜稚衣當真睡熟了,不過眉頭緊鎖,看來睡夢中也還在操心親事,不如叫醒了,讓她聽過好消息再睡。
永恩侯彎下腰,輕拍了拍她的肩頭:“衣衣?”
姜稚衣像驚了一跳,人微微一顫,緩緩睜開眼皮,第一眼看見近處的舅父,第二眼看見稍遠一些的元策,目光一動,嚇到了似的,一下子從榻上爬起來往後縮去,一把拉高了被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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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策上前的腳步一頓。
永恩侯也是一滯,愣愣回頭看了看元策,又看回姜稚衣:“怎麼了,衣衣?”
姜稚衣怔怔望著元策,歪著頭像在辨認什麼,目光一點點越漸震驚,驀地拿手一指他:“……舅父,他怎麼在我寢間!”
元策眼睛一眯,盯住了她驚異而警惕的眼神。
永恩侯:“舅父帶他過來的,舅父同意你們的親事了,讓他來與你報個喜。”
“親事?”姜稚衣半張著嘴,愣著神看了永恩侯好一會兒,又看向元策,低聲喃喃,“親事……”
元策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攥握成拳,僵持片刻,試探著抬起靴尖,慢慢走上前去。
走到榻沿,俯下身湊近了些看她:“睡糊塗了?”
姜稚衣遲鈍著,低下頭晃了晃暈沉的腦袋,像從什麼遙遠的、支離破碎的記憶裡抽離出來,重新抬起眼,定定看著近在咫尺的臉,眼底的陌生漸漸如潮水般退去:“……阿策哥哥?”
元策攥起的拳頭一點點松開,直起身來,抬手扯了下衣襟:“嗯。”
“怎麼了這是?睡得連口口聲聲非他不嫁的夫婿都不認得了?”永恩侯發笑。
姜稚衣對著元策眨了眨眼,回想起來,她方才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裡她與阿策哥哥因為一隻蛐蛐結下梁子,恨透了彼此,根本沒有絲毫你儂我儂的情意,夢裡那種討厭他、也被他討厭的感覺實在太真實了,真實到她差點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下一瞬,姜稚衣眼眶一紅,帶著哭腔撲上前來:“……嚇死我了!”
腰上一緊,元策低頭看了眼牢牢抱住他的姜稚衣,又看了眼被擠撞開去,傻在一旁的永恩侯。
“怎麼了?”元策輕咳一聲,看著永恩侯,慢慢抬高手,撫了撫懷裡人的發頂。
姜稚衣聲淚俱下,旁若無“舅”地哭訴:“我做了個噩夢,夢到你一點也不喜歡我,好討厭我……你對我好兇,一看見我就沒好話,你說我脾氣這麼大,肯定一輩子都嫁不出去!”
“……”
過分了,兄長。演紈绔就演紈绔,也不必演得這麼像,對姑娘家說這麼不中聽的話。
元策剛要開口,瞥見一旁永恩侯悻悻的眼神,張了嘴一頓。
永恩侯一臉“女大不中留”的嘆息,恨恨甩袖離去。
寢間隻剩兩人,元策攬過姜稚衣的背脊輕拍了拍:“這不就要嫁出去了?”
姜稚衣淚眼朦朧地抬起眼來:“可是那個夢好真實,我都差點以為夢裡才是真的呢……”
……看來她的記憶當真在漸漸擺正,在這個危險的節骨眼,漸漸擺正。
元策垂下眼睑,看著那雙純澈的眼睛,冷不丁的,穆新鴻提醒的聲音又響在耳邊。
看了她好一會兒,元策在榻沿坐下,拿指腹擦掉她臉頰的淚,默了默道:“夢都是相反的,我在你夢裡多討厭你,你醒來時,我便多心悅你。”
姜稚衣一愣,實在是第一次聽他說這麼好聽的話,眼睛都亮了亮:“當真?”
“當真。”
姜稚衣破涕為笑:“那你夢裡對我這麼兇,其實一定好喜歡好喜歡我!”
“行了,一個夢而已,別想了,你舅父都走了。”
一看旁邊舅父早已不在,姜稚衣才回過神似的,驚訝道:“舅父怎麼忽然肯答應我們了?”
元策搖頭。他隻知永恩侯在此之前去了一趟太清觀,看樣子,這段姻緣裡的女命不錯。
這些道士倒還不算一無是處,省去他諸多口舌。
元策一掀眼皮:“可能合完八字,我真是你命裡的吉星,天定的貴人。”
“我就說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姜稚衣笑著摟過他脖頸,“還好舅父松口得快,沒耽擱太久,那你趕緊請媒人和主婚人來提親下聘,喜服也做起來,我們是不是還能趕在你去河西之前完婚?”
“來不及了,我要回河西了。”
“……什麼?”姜稚衣笑意一滯,“什麼時候要回,怎麼這麼突然?”
“西邏王後病危,一會兒聖上應該會召我入宮。”
姜稚衣臉色一變:“不會又要打仗了吧……”
“我去河西,就是為了不打仗。”
姜稚衣明白了。他是要坐鎮河西,威懾西面,這樣即便姻親破裂,西邏也不敢輕舉妄動。
元策:“有我在,姑臧城固若金湯,無人敢犯。”
“我知道你不會有事,可我……”姜稚衣耷拉著眉眼嘆氣,“我舍不得你……”
“我說這話,不是為了讓你知道,我不會有事。”
姜稚衣抬起眼來:“?”
“是為了讓你跟我去河西,”元策彎唇一笑,“未婚妻。”
第47章
午後, 皇宮。
重檐庑殿頂之上,琉璃碧瓦在斜陽裡折射出莊嚴的輝光,漢白玉石階之下, 應召入宮的少年臣子長身而立, 張開雙臂,由例行排查兵械的內侍輕輕拍打過肩袖、腰背、靴筒。
片刻後,內侍直起身, 微微笑著伸手朝上一引, 捏著細聲細氣的腔調道:“沈小將軍,請吧。”
元策抬靴往上,一腳腳踏過石階, 走進宮廊。
幽靜的長廊裡漂浮著宮廷御用龍涎香的味道,一路穿過廊子,越往深處,香氣越重。
轉過一道拐角,再前行一段, 內殿漆金的朱門映入眼簾。
“陛下, 沈小將軍到了。”
金龍盤踞的寶座上, 一身黃袍的天子抬起眼來。
元策跨過高檻, 抬頭對上這道高高在上的威嚴目光。
四十許年歲的天子眼神清明,見少年如此不避不讓直視而來,眼底銳利的審視一晃而過。
目光相接,一觸即分,元策垂落眼皮,頷首行禮:“微臣,參見陛下。”
興武帝也收起審視:“不必多禮了,上前來吧, 賜座。”
“初入內殿,第一眼便敢直視聖上之人倒是少見,不愧將門虎子。”龍座左下首,聲音雄渾的中年男子突然笑著感慨。
元策在龍座右下首落座,抬眼看向對面這位難得一見的河東節度使:“範節使過獎。”
興武帝看了眼座下一左一右兩人,接過內侍奉上的茶,低頭喝了一口,忽然聽見範德年嘆了聲氣。
“範節使此嘆何故啊?”興武帝擱下茶盞看過來。
範德年惋惜地搖了搖頭:“臣隻是想起,昔日坐在這處,與陛下和臣共議外邦事務的人還是沈節使,一晃眼,已是物是人非……”
興武帝笑著看看元策:“朕倒覺著也不算物是人非,坐在你對頭的,來日不也是沈節使?”
範德年一默,大喇喇的姿態稍稍收斂了些,再次看向元策時,八字須輕撇著笑了笑:“陛下如此一說,臣倒很是好奇,這來日的沈節使對西邏王後病危一事作何看法了。”
元策:“承蒙陛下抬愛,微臣資歷尚淺,不敢以此高位自居。”
興武帝擺擺手:“範節使既然問了,你便說說看。”
“依微臣所見,德清公主嫁去西邏十數年,誕下三女,但膝下並無可繼承王位的子嗣,若就此一病不起,西邏與大燁的姻親就斷了。西邏王也已年邁,如今西邏的政權漸漸落到兩位庶出的王子手中,兩位王子一位親中原,一位遠中原,今後西邏對大燁是親是遠,便看這兩位王子誰最終繼承大權。”
興武帝:“你的意思是,西邏會否向大燁開戰取決於西邏王室的內爭,我大燁隻有坐著等他們爭出個結果來?”
“微臣並非此意,”元策搖了搖頭,“微臣以為,隻要微臣在河西一日,無論哪位王子繼承大權,西邏都不敢主動向大燁開戰。”
斟茶的內侍手一抖,茶水四濺而出。
……這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少年郎,不就差直說,西邏開不開戰取決於他了?
擲地有聲的話音回蕩在高曠的殿頂,空闊的大殿內,空氣凝固般死寂,死寂之下,又像盛了一鍋煮沸的水。
範德年眯起眼盯住了元策。
興武帝眉毛一挑,也再次將審視的目光投向元策。
元策平靜目視前方,接受著兩人的打量。
河西與河東,素來是天子要平衡的兩方地方勢力。當初河西兵強馬壯,勝過河東,兄長擔心招惹河東嫉恨,也為免引起天子過分忌憚,在京時一直韜光養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