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兄長的死,卻證明藏拙無用。
過去三年,河西失去節度使,戰力大損,而河東邊境安寧,始終休養生息。如今河東的勢頭反壓過河西,天子需要一位新的河西節度使穩固朝廷、河東、河西的三角關系。
但一個十九歲的少年人能否勝此大任,天子也心有疑慮。這便是這段時日,他未被正式授予實職,隻能從書院迂回扳倒鍾家的緣由。
若不能令天子確信,唯有他才可與西邏匹敵,才可與河東抗衡,他非但無法為兄長報仇雪恨,還很可能有來無回,永遠被困在這座四方城裡,令河西落入他人之手。
沉默良久,興武帝點了點頭:“好,你既有如此膽氣,這便回河西坐鎮,即日起,河西軍務交由你處理,河西節度使之職繼續由副使暫代,你在旁跟從學習,勿令朕失望!”
範德年的眼色冷了下去。
元策起身叩首:“微臣領命。”稍一停頓後道,“陛下,在此之前,微臣有一不情之請。”
“你說。”
“微臣在京尚有一樁事要辦,陛下可否容微臣晚幾日啟程。”
恰此刻,一位內侍匆匆步入殿內,附到興武帝耳邊輕聲道:“陛下,永盈郡主來了……”
興武帝瞥了眼底下的元策,朝內侍點了點頭。
一旁範德年衝元策冷笑了聲:“聽聞沈小將軍在書院時,與康樂伯之子鍾伯勇關系匪淺,可是留下來關心鍾家這貪汙案是何結果?”
元策抬起眼來。
興武帝挑高了眉看向元策:“是嗎?”
“當然不是!”一道清亮的女聲在殿門外響起,“範伯伯回京過年也好些天了,怎麼沒聽說我與沈少將軍的親事?”
姜稚衣跨過殿門,由內侍引著款款走上前來,向上首福身行禮:“稚衣見過皇伯伯。”
Advertisement
興武帝收起肅穆,露出慈父一般的笑來:“你這丫頭都多久沒來看朕了?難得來一趟,還是衝著你未來夫婿來的?”
姜稚衣笑盈盈朝上道:“還是皇伯伯消息靈通,皇伯伯向來關心稚衣親事,前兩年也替稚衣挑選過好些人家,如今稚衣親事有了著落,舅父囑咐稚衣進宮與皇伯伯說明此事。”
“所以他留下來是為了與你定親?”
“正是呢,皇伯伯,我可不許他沒與我定下親便走了。”姜稚衣笑著與一旁元策對視了眼。
“可你這夫婿挑得著實能幹,如今就要遠赴河西,替皇伯伯辦差去了,你這親事來得及定,婚期卻要被皇伯伯耽擱了。”
姜稚衣嘆了口氣,蹙眉道:“稚衣在殿門外都聽著了,皇伯伯,我這好不容易瞧上個郎君,您卻這樣差使走了……”
“那怎生是好?皇伯伯總不能為了你,將有用武之地的將軍強留在京?”
“那皇伯伯,我想同沈少將軍一起去河西行不行?”
元策偏頭看向姜稚衣。
姜稚衣回看他一眼。
方才元策提議她與他一起去河西,舅父思量過後準許了,但說此事理應得到皇伯伯的首肯。
這事如果由元策開口,難免叫皇伯伯懷疑,他帶著未婚妻離京,是想免於將來子嗣留京為質,如果由她開口,便能叫皇伯伯對他此舉少些猜疑。
“胡鬧!”興武帝面露肅色,輕斥一聲,“你從小生在長安,長在長安,住去河西能習慣嗎?長安到河西那麼長一路,你怕是半途就受不得苦跑回來了!”
“那稚衣總要試試,若半途受不得,我就傳信給皇伯伯,皇伯伯到時再派人接我回京來,但我眼下當真不想與沈少將軍分開……我保證,這一路定不耽誤行程,皇伯伯定個期日,您說二月到河西,稚衣絕不拖累沈少將軍三月到!”
興武帝側目看著她,還是沒松口。
“皇伯伯,阿爹阿娘走後,稚衣在侯府寄人籬下十年,好不容易要有一個自己的家了,您不能這麼拆散我們……”姜稚衣嗔怪著撇撇嘴。
興武帝神色稍稍松動了些。
“要不然、要不然您就換個人去河西?”姜稚衣突然轉向範德年,“範伯伯,您這麼厲害,心中鴻鵠之志定不止於河東,要麼河東河西都歸您管,您替我未婚夫去河西吧!”
“……”範德年目露惶恐,立馬起身,拱手向上,“郡主戲言,陛下切勿當真。”
元策忍著笑意看了眼姜稚衣。
姜稚衣揚揚下巴,在心底冷哼一聲。
這個範德年不是愛挑是非嗎?她也挑一個給他看看。
興武帝抬手虛虛按下範德年,衝姜稚衣長嘆一聲:“你瞧瞧,皇伯伯議事議得好端端的,你來一趟,雞飛狗跳!”
“皇伯伯隻要答應了稚衣,這雞就不飛了,狗也不跳了!”
興武帝思慮片刻,揮了揮手:“罷了罷了,就依你吧。”
從內殿離開,姜稚衣與元策並肩往外走去。
等引路的內侍退下,到了無人的宮道,元策抬手捏過姜稚衣下巴,刮目相看一般打量著她:“誰教你的扮豬吃老虎?”
“嗯嗯?”姜稚衣往後避去,揮開他的手,“我這點著妝呢,你快松手!”
元策放開了人。
“這麼簡單的事,還用得著誰教嗎?我好歹也是從小見識過宮裡那些明爭暗鬥的。”姜稚衣努努下巴,“還有我祖母,定安大長公主,封號當得起‘定安’,那可是當年從後宮走上過前朝的,雖然祖母去得早,我都不記得她長什麼樣了,但我應當還流著她聰明的血。”
“那你有這能耐,來日我若得罪了你,你也這麼扮豬吃我?”元策睨了睨她。
“你別得罪我不就行了?”姜稚衣奇怪地看看他,“擔心什麼呢,做壞事啦?”
元策眉梢一揚:“當然沒有。”
入夜,永恩侯府書房,元策與永恩侯對坐著下過一盤棋,永恩侯收起玉子,打開了話匣子:“今日是我讓衣衣去宮裡的。”
“她與我說了,”元策點頭,“多謝侯爺考慮周詳。”
“既然要做一家人了,你的事便是衣衣的事,你要帶衣衣去河西,我不反對,但聖上那一關,衣衣去過,比你去過更省力。”
他本是千不該萬不該同意稚衣如此倉促去河西的,但想到太清觀算出來的那一卦——
如今兩個孩子隻是定親,來不及完婚,如果分隔兩地,說不定未來會生出什麼變數。眼下西邏局勢未明,稚衣若能暫且去到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避一避,就算之後西邏的使節再次來京求娶大燁公主,西邏人也好,聖上也好,都看不見稚衣,這和親之事也就落不到他們家了。
那卦象既然說沈元策能改稚衣的命,讓稚衣待在沈元策身邊,想來才是明智之舉。
所幸對聖上而言,他家稚衣父母雙亡,家中在朝已無權柄和話語,比起那些勢力盤根錯節的文官武將世家與沈家結親,這麼一位空有頭銜的郡主嫁給一位手握重兵的將軍更加令人心安,所以聖上也樂見其成。
“自然,我這麼做也有我的私心,”永恩侯目光沉沉地看向元策,“我替你著想,也是望你之後這一路上時時刻刻照顧好衣衣,到了河西以後,定要叫她過得像在長安一樣,別叫她受一丁點的委屈。”
元策點頭:“此事不必侯爺叮囑,她吃穿住行的習慣,我都有數。”
“這孩子吃穿住行上的確挑剔,但你別覺著是她不懂事,”永恩侯嘆息一聲,“當初她阿爹為大義舍小家,我那妹妹追隨夫君,棄她於不顧,我這做舅父的也覺愧對於她,這些年就一直寵著她慣著她,便將她養得如此嬌氣了。”
“這些年,她在這郡主之位上過得如此精貴、恣意,其實又何嘗不是自己在安慰自己?想她沒了阿爹阿娘,但她有這些東西了,就沒那麼可憐了。”
元策點頭:“我知道。”
永恩寬心一笑:“看來她跟你說過不少事了,她今日能那般抱著你哭,我這做舅父的也很是欣慰。”
元策疑問地抬起頭來,這一句倒是沒聽懂。
“你看她在你跟前,和在外邊是一個模樣嗎?”
元策搖頭。
“那就對了,別看她這些年在外脾氣傲,跟朵天山雪蓮似的不愛跟人搭腔說話,兒時家裡發生變故之前,這孩子就是個小話痨,活潑得緊,喜歡誰就黏著誰,跟在人家屁股後邊一個勁兒喊著哥哥姐姐,若是不高興了受委屈了,就變成個稀裡哗啦的小哭包……她在你面前可是如此?”
元策眨了眨眼:“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些年她得聖寵,京中許多人諂媚討好於她,她不喜歡那些虛情假意,也懶得一個個去分辨誰是真誰是假,便很少再與人交際,在外一律擺著生人勿近的模樣,也就隻有在我這舅父,還有她寶嘉阿姊跟前還像兒時那樣有哭有笑,如今她在你面前能夠找回小時候的真性情,在外邊也連帶著活絡了些,我自然覺得欣慰。”
元策眼睫一扇。
可惜……這份真性情不知還能維持多久。
“舅父——!”正是兩人沉默之際,一道怨怪的女聲在書房門外響起,姜稚衣跺了跺腳走進來,“您怎麼把我底兒都揭了呀!”
永恩侯抬起頭來:“你這孩子,偷聽大人牆角!”
姜稚衣走上前去:“那您不是在與我未婚夫說話嗎?”
“舅父說這些,無非盼著他往後多懂你一些,諒解你一些。”永恩侯一手拉過姜稚衣,一手朝元策招了招。
元策遲疑著攤開手,接過了永恩侯遞過來的,姜稚衣的手。
“從今日起,我將衣衣交給你,望你心無雜念,真心實意地好好待她。”
元策喉結微動,僵硬地攤著手頓住。
姜稚衣瞅瞅元策:“舅父,你這陣仗,害得人都緊張了,不用舅父說,阿策哥哥對我當然是心無雜念,真心實意的了!是吧?”
對上姜稚衣真摯的,全心信任的眼神,元策目光閃爍了下,緩緩曲起手指,虛握住她的手,輕輕嗯了一聲。
第48章
入了正月, 天氣一日日暖和起來。接連放晴的日子裡,永恩侯府與沈府喜氣洋洋操辦著兩家孩子定親的事宜。
悲歡不相通的侯府佛堂內,鍾氏聽著外邊熱熱鬧鬧, 一日提親, 一日下聘,朝廷卻在此刻宣判康樂伯罪名屬實,念在其往日為國立過汗馬功勞,免除死罪,判處鍾家滿門女眷就地遣散,男丁流放千裡。
娘家徹底失勢,從此再無依仗, 鍾氏的心涼到了谷底, 罵也罵不動了, 成日瞪著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 歪歪斜斜躺在蒲團上, 放棄了掙扎。
鍾家定罪的那日,姜稚衣去佛堂看過鍾氏一次, 見她這副模樣, 難能說清是什麼感想。
要說同情, 是沒有的,但說開心, 也談不上。
她與舅母和大表哥的恩怨到這兒也算落幕了,可舅父與妻兒的日子卻要繼續過下去。
舅父為了她這外甥女,與妻兒如此撕破臉面, 等她走後,這侯府不知是什麼樣的光景,舅父不知能不能過得順心。
這麼一想, 臨到了與舅父分別的日子,難免有些憂心不舍。
啟程去河西的這日,正好是上元佳節。
上元前夜,永恩侯與兩個小輩感慨著怎麼不多留一日,一家人還能一起看場燈會。姜稚衣也有點遺憾,但見元策沒接話,看來不能耽擱下去了,隻好作罷。
上元節清晨,永恩侯府門前,姜稚衣站在馬車邊上與舅父互道著叮囑的話,說完一句又想起一句,轎凳踩上去又下來,踩上去又下來。
“行了行了,舅父在這長安城能出什麼岔子,你顧好自己就行,天黑前趕不上驛站就得露宿了,快上去吧!”永恩侯擺擺手催促。
姜稚衣第八遍踩上轎凳,回頭道:“……那我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