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喜歡吃牛肉,而是元策確實不吃牛肉。
可不吃牛肉的人是元策,不是沈元策。
元策遲疑地握著一雙空筷子:“我——不吃牛肉?”
姜稚衣一愣:“不是嗎?我記錯了嗎?”
元策眯起眼盯住了她:“我為何不吃牛肉?”
姜稚衣眨著眼回想片刻,卻奇怪地沒想起來。
“你好像沒同我說過原因,我也不記得了……但我記得你很討厭牛肉的味道,不是嗎?”
是,他討厭牛肉的味道,因為軍中有種救治瀕死傷患的特殊醫術,要剖開活生生的牛腹,將瀕死之人塞入,令其在熱乎的牛血裡浸泡一場,便有機會起死回生。
當年有次重傷,他也曾進過牛腹。
若是如今的他,過後或許不會留下什麼忌諱,但當時實在年少,打那以後,他便不可再忍受牛肉的味道,每每入口便欲作嘔。
但這是他的忌口,不是兄長的忌口,在視牛羊肉為珍馐美馔的長安貴族宴席上,他這兩月已忍著吃下不少牛肉,習慣了也不是難事。
方才李答風聽說是牛肉看了他一眼,他也並未打算讓對面這一位公主和一位郡主看出異樣。雖非要緊之事,少一事與兄長不同總是更為妥帖。
可是——姜稚衣怎麼知道的?
她既然這麼說,便是兄長與她提過。但兄長在京時根本也不知道他這弟弟的忌口。
“一個個怎麼了這是?”寶嘉莫名其妙地瞥瞥對面兩個男人,“姑娘家好心好意記著你的忌口,就算記錯了,也不必如此拆臺吧?”
元策回過神看了眼姜稚衣:“知道你是好意,但我沒有不吃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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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可能真是我記錯了,”確實想不起他不吃牛肉的理由,姜稚衣也糊塗了,“小事一樁,我現在重新記好就是了!”
吃過消夜,已臨近子時,姜稚衣漱過清口茶,眼看寶嘉微醺著坐在案邊,懶懶支著額不願動彈的模樣,靈光一閃,說要出去散步消食,讓李答風代為照顧寶嘉,快快拉走了元策。
元策看出姜稚衣的意思,配合地將帳子留給了兩人,跟她走了出去。本想給她換頂帳子待,她卻說想散步消食是真,這便帶她出了營地。
回想著方才席間的事,元策仍未想通姜稚衣的“記錯”到底是巧合,還是這其中有什麼異常。
正皺眉思索著,忽然感覺小指被人勾了勾:“這麼冷的天,我都為了跟你牽手沒帶袖爐,你不牽著我嗎?”
元策把她的手攏進掌心:“都跟你說換頂帳子待就是了。”
“你這人真沒意趣,都來了山野,鞋也踩髒了,不換點美景看豈不吃虧?”姜稚衣一面走著,一面仰頭望向頭頂,這一帶不像城中燈火璀璨,可清晰看見天上的銀河,滿天星鬥像會流淌的珍珠。
“美景?”元策望向頭頂十數年不變的無聊星光,四下隱藏著豺狼虎豹的荒山野嶺,腳下的落葉和泥巴地,也是,對他而言看膩了的東西,也許是她這閨閣貴女難得的奇遇,“這裡沒什麼好看,河西的山野比這兒強上千百倍。”
“那我跟你去河西呀!”姜稚衣脫口而出。
元策呼吸微微一窒,偏過頭:“邊關不是玩鬧之地。”
“可是等我們成親之後,我便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
“……”
“難道你就沒想過這事嗎?”姜稚衣晃著他的手,歪頭看他。
元策避開她赤誠滾燙的眼光:“走一步看一步吧。”
姜稚衣不高興地停下來:“這都要到新歲了,你還在走一步看一步,我舅父都走一步近一步了呢!”
“……”
元策腳步一頓,面對向她:“那你想……”
話音未落,忽然驚起噼裡啪啦一陣炸響。
姜稚衣嚇得一聲驚叫,一腦袋栽進元策懷裡。
元策飛快一抬手,捂住了懷裡人的耳朵,看了眼遠處,低頭在她耳邊道:“是爆竹,新歲到了。”
姜稚衣從他懷裡愣愣鑽出一雙眼來,松了口氣,笑著摟住他的腰,人靠著他,眼望著營地那頭載歌載舞鬧騰著的人群。
等這一陣熱鬧的爆竹聲過去,姜稚衣仰起頭來:“你方才問我什麼?”
元策剛想松手,卻發現她這一對耳朵凍得像冰,便將手留在了她耳朵邊上,嘆了口氣:“我說,那你想怎麼?”
姜稚衣聽過歡歡喜喜的爆竹聲,已然全忘了方才的計較,抱著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我想——想你親我一下。”
元策摩挲她耳朵的手一頓,僵在了原地。
“你不親我,那就我親你,反正都是一樣的,”姜稚衣仰頭望著他,“你自己選吧!”
元策目光閃爍著,垂眼看向那一張一合的唇瓣,一瞬過後,又移開眼別過了頭。
“好吧,那我親你就是了!”姜稚衣哼哼著,費勁地踮起腳來,環在他腰的那雙手往上挪,夠到他的脖頸。
感覺到那雙手在努力地壓低他的脖頸,努力地拉近兩人的距離,努力地迫使他低下頭配合她——
髒腑間像有一股野蠻的力道在橫衝直撞,試圖衝破那些牢固的枷鎖,關卡,屏障。
“你低一下頭呀!”
元策抬起手,摁住了她圈在他脖頸的手。
姜稚衣耷拉下眉眼,松開了他,蹙著眉頭抿了抿唇,這回是真的生氣了。
“我親你,你還不願意了,我是有多勉強你……”姜稚衣撇撇嘴,一個轉身朝營地走回去。
剛走兩步,手腕忽然被人一拉,姜稚衣整個人順著這股力道旋身而回。不等站穩,一隻寬大的手掌住她後腦勺,方才怎麼也不肯彎折的脖頸低垂下來。
元策低下頭,吻住了她的唇角。
眼前是她因錯愕而瞪大的雙眼,透過這雙澄澈的眼,好像又看見今夜那皎白無瑕的燈紙在大火裡熊熊燃燒的畫面,那些骯髒的灰燼像在逼迫他承認——
是,他就是不希望她心願成真,他就是一個喜歡上了自己兄長的心上人的,想要取他而代的,十惡不赦的罪人。
第40章
寒月當空,冷風呼嘯著拂過枯敗的枝椏,吹上人面頰,姜稚衣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涼意。
被元策一路牽著手往營地走,臉頰的熱遲遲消散不去,交握的手心裡不知是誰沁出了汗,姜稚衣悄悄往身邊瞄了眼,見元策沉默目視著前方,不知在想什麼,小聲道:“阿策哥哥,你也很熱嗎?”
“……”
元策偏轉過頭,看了她一眼——
“自己出的汗,少賴給別人。”
姜稚衣一噎,回過眼哀嘆了聲:“那是隻有我一個人心頭熱乎乎嗎?”又好奇地瞅了瞅他,“你親我的時候不會有心跳很快,渾身發熱的感覺嗎?”
“……”
元策張了張嘴想讓她安靜一點,對上她認真的眼神,眯了眯眼:“我會不會,你不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
“難道我以前——”元策試探著盯住了她的眼睛,“沒親過你?”
姜稚衣一愣:“難道你以前親過我嗎?”
“我這不是在問你?”
“沒有……”姜稚衣回想著眨了眨眼,“吧?”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什麼叫‘吧’?”
“不是,那有沒有你不知道嗎?怎麼說得好像你失憶了似的!”
“……”
算了,看她這反應,應當是沒有過的了,想是彼時兩人尚且年少,兄長又克己守禮,不像他——
溫軟的觸感像又回到唇邊,元策閉上眼,喉結輕輕滾動了下。
再睜開時,一轉頭,卻見姜稚衣一個人自顧自陷入了沉思,好像還在琢磨這事。
“隨便問問,看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的事罷了。”元策找補了一句。
“可我怎麼真的有點記不清了?”姜稚衣蹙眉回憶起來,“其實好像是親過的,你記不記得,那是仲春二月,草長鶯飛,雪白的杏花綴滿枝頭……”
“?”
“我的紙鳶不小心掛上了樹枝頭,你站在我身後,幫我摘下了紙鳶,然後我一回頭,你一低頭,我們就——”
“……”
“說這沒用的幹什麼?”元策腳步一頓,沉下臉來。
姜稚衣從回憶裡抽離出來,看見他不悅的神色,莫名其妙:“那不是你先問我的嗎?”
“我問你,你就答有還是沒有,誰讓你像講話本一樣講給我聽?”元策松開她的手,默了默,別過頭扯了扯衣襟。
……還記不清了,這叫記不清?這繪聲繪色的,他都跟親眼看著了似的。
“我就是奇怪,我隻記到這裡,後來你是怎麼親的我,你親我的時候是什麼感覺,我都想不起來了……你還記得嗎?”
“你要什麼感覺,我現在陪你回憶回憶?”元策回過頭,垂眼看向她微張的唇瓣。
姜稚衣疑問地眨了眨眼,看清他視線落在哪裡,笑著上前環過他的腰:“太久之前的事了,記不清了也不怪我,別生氣嘛,那你再親我一下,這次多親一會兒,我肯定不會忘了!”
看著她閉起眼湊上來的臉,天真的,毫不設防的,全心信任的——
元策垂在身側的手握緊了又松,松開又握緊,最後抬起來,捏著她下巴輕輕推開她的臉:“太晚了,明早還要去祭拜你母親,先送你回府去。”
姜稚衣沒想到元策會記著這個事,更沒想到不必她說,他便決定正旦陪她去陵園。她還以為今年沒有舅父,她便是一個人了。
姜稚衣抿唇笑著,挽著元策的臂彎跟著他上了回城的馬車。
回到崇仁坊,與他約定好翌日出發的時辰,同他在府門前別過。
翌日清早,元策提早半個時辰起身,穿戴洗漱完畢,正準備去永恩侯府接人,剛一跨出房門,忽見青松疾步穿過廊子,向他回報:“公子,府上來客人了,是裴家那位千金。”
元策眉頭一皺:“走的什麼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