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日盯下來,絲毫動靜沒有。
這位裴姑娘常年在家侍奉生病的母親,經驗已豐厚到可算半個醫士,出門也是去醫館,並無異樣蹤跡,府內也沒有信件傳出。裴相同樣一切如常。
如此一來,倒疑心是姜稚衣那雙“善妒”的眼睛將那日的事情看復雜了。畢竟——兄長理應也不是會腳踏兩條船的人。
風中響起一道似有若無的嘆息。
“沒查到就沒查到,嘆什麼氣?”李答風笑著抬頭看他一眼,“這麼希望你兄長是個惡人?”
元策斜眼看他:“我在嘆,處理這些姑娘家的事比打仗還麻煩。”
“這倒是實話。”李答風贊同地點點頭,忽見遠處空中飄來一對火光幽微的孔明燈,“這都是今晚看到的第幾隻了?今晚這風怎麼老往這兒吹。”
元策也有點煩這玩意兒,燈油燃盡便要往下掉,方才就有一隻孔明燈掛在營地樹上,險些著起火來,看這兩隻的走向,也要落進營地叫人收拾。
眼看那一對孔明燈火燭已燃盡,越飄越近,越飄越低,正巧飄過哨塔,元策幹脆伸手一撈,截了下來。
李答風:“你這可就有些不厚道了,萬一你這一截,人家許的願靈驗不了了呢?”
“反正都是要掉地上的,有什麼差別?”
“那既然到了你手裡也算是緣分,看看人家許了什麼願,說不定能幫著實現下。”
“這麼有善心,做什麼醫士,去做菩薩。”元策剛要將手裡的燈罩揉成一團扔掉,忽然看見個“李”字,一頓之下,看了眼李答風,將燈罩展了開來。
其上赫然七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李答風孤獨終老。
李答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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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緩緩對視了眼,一陣靜默過後——
元策:“李菩薩,這麼有善心,你幫著實現下?”
李答風撇開頭去:“你截得對。”
說著又轉回頭來,看向另一隻熄滅的孔明燈。
元策顯然也猜到了另一隻出自誰人之手,擱下李答風那隻,默了默,猶豫著慢慢展開了另一隻。
一個“沈”字當先映入眼簾。
緊接著,熟悉的娟秀字跡一個字一個字露出來——
沈元策姜稚衣白頭偕老,生死不渝。
果然是沈元策。
當然是沈元策。
這萬家燈火之中,全長安城人的姓名都可能出現在這孔明燈上,唯獨不可能會有“元策”這個名字。
第39章
半個時辰後,元策回大帳換下了一身酒氣的外袍,穿著幹淨的行頭出來時,瞧見穆新鴻與一群士兵正圍在篝火旁喝著酒有說有笑。
“來信沒?”元策走到幾人身後問了句。
一群醉意酩酊的士兵驚得一回頭,笑嘻嘻的臉立馬嚴肅起來:“少將軍說什麼信報……”
穆新鴻笑著將幾人緊張的肩膀一把摁下去:“別慌別慌,少將軍跟我一樣想媳婦兒了而已!”
元策:“......"
“少將軍,郡主今夜怕是忙得想不起您了,您要實在沒事做就去歇著吧!”穆新鴻大著舌頭嘿嘿笑。
.....幾兩酒喝成這樣。
“戎馬倥傯的沈少將軍也有這麼清闲的時候。”一道隔岸觀火的看戲聲悠悠響起。
元策偏過頭,看見李答風獨自坐在遠處另一堆篝火旁,那回春妙手捏了根樹枝,正在撥弄篝火——準確說,是篝火裡一堆已經燒得沒樣兒的破燈紙。
“救死扶傷的李軍醫也吃飽了挺撐。”元策闲闲抱起臂來看他。
“怎麼是吃飽了撐的?這寫了全名全姓的燈既不可再用,又不可胡亂丟棄,自然燒了最妥當。”
“是燒了最妥當,還是有些人擔心這燈應驗?”
李答風不置可否地一笑,眼尾輕揚:“姑娘家家的,許這麼惡毒的願容易遭反噬,燒了是為她好。”
元策走過去,在篝火邊坐了下來。
李答風朝身後另一隻孔明燈一抬下巴:“闲著也是闲著,不如你也燒了。”
元策回過頭,看了眼姜稚衣的那張燈紙,沒有說話。
“人家許的願可是‘生死不渝’,是無論他生、他死都不變的情意,倘若應驗,我看孤獨終老的人就是你了。”李答風拿樹枝挑起燈紙,笑著遞給他。
元策面無表情轉回眼,下颌緊繃成一線,沒有去接。
李答風幹脆將樹枝往前一丟,連帶燈紙一道丟進了篝火堆裡:“你若不攔,也算你親手燒的。”
火焰熊熊燃燒,潔白的燈紙迅速焦黑卷邊,元策伸出手去一頓,張開的五指僵在半空,眼看著燈紙一點點燒成灰燼,有關於燈主人和她心上人的美好願望一個字一個字消失——
元策僵在半空的手慢慢攥緊。
季答風快意地朗聲大笑起來。
恰此時,一道清亮的女聲在身後響起:“燒什麼呢笑這麼開心?”
元策:“……”
兩人一齊回過頭去,第一眼看見兩幅與這泥巴地格格不入的鮮麗裙擺,掀眼向上,再見兩道亭亭嫋嫋的婀娜身影。
意識到這兩道疑惑的目光是從一覽無遺的高處落下,幾乎是同一時刻,元策和李答風一並站起,肩碰肩靠攏,齊心擋住了篝火。
元策一腳踢出,將那未燒盡的燈架推進火裡,靴尖順勢踹向李答風的腳後跟:“問你呢,燒什麼笑這麼開心?”
李答風:“……”
姜稚衣和寶嘉從單純的好奇到滿腹狐疑。
“你們在做什麼壞事嗎?”姜稚衣背著手歪過頭,往兩人身後瞅去。
“郡主多慮——”李答風拱手朝姜稚衣行了個禮,“並非我們,是少將軍命在下動的手。”
元策:“……”
“李軍醫睜著眼也能說瞎話——”元策哼笑了聲,“卻怎麼隻向郡主行禮,看不見公主在旁?”
李答風頷首躬身,轉向寶嘉。
“不必,”寶嘉笑盈盈的,看也沒看李答風一眼,“也不是誰人的禮,本公主都受的。”
姜稚衣瞟瞟李答風,又瞟瞟寶嘉,感覺到一股尷尬的氣氛悄然蔓延。
眼看遠處一堆堆篝火邊上的士兵不知何時已肅然起立,姜稚衣端著手轉向眾人,清清嗓子:“諸位將士不必多禮,我與公主此番前來是為犒勞諸位,給你們帶來些下酒的消夜,長夜守歲,莫餓著了肚子。”
話音落,一行十數名穿著體面的僕人端著一盆盆雞鴨魚肉的大菜進了營地。
“沈某代軍中將士謝過公主、郡主體恤。”元策向兩人一拱手,朝那些士兵打了個手勢,示意眾人各吃各的去。
打過官腔,眼看眾人全被那些山珍海味吸引,三五成群地興衝衝圍了過去,無人再看這邊,姜稚衣上前一把挽過元策的臂彎:“想我沒?”
元策緩緩偏頭,看了眼一旁互不相視,各朝一邊的李答風和寶嘉,又看了眼遠處背對這裡的士兵們。
姜稚衣自顧自接著說下去:“本是放完燈就要讓你來接我回府守歲的,但我想看看你們軍營裡頭是怎麼過年的,就拉著寶嘉阿姊過來了,我們今晚就在這兒守歲吧!”
元策看著她這一身雪白的、毛茸茸的銀狐鬥篷:“在這兒不髒?不冷?”
姜稚衣自然更喜歡幹淨暖和的家裡,隻是她與阿策哥哥已是可以坐在一張榻上守歲的關系,寶嘉阿姊和李軍醫卻連個面都不肯見,為著投桃報李,給寶嘉阿姊和李軍醫創造重歸於好的機會,她隻能裝著任性非要過來了。
“有你在哪裡都是幹幹淨淨,暖暖和和的。”姜稚衣笑得兩眼彎彎。
元策輕咳一聲,拉過她的手往大帳走去。
姜稚衣被他拽得一個踉跄:“你這麼急做什麼!”
“你以為他們真在專心吃東西?”
“啊?”姜稚衣回頭朝那群士兵看去,一個個演得是挺像,“他們在偷聽我們說話?”
“跟我來京的都是玄策軍最精銳的士兵,你這個聲量,不需要偷就能聽見。”
姜稚衣臉熱地加快了腳步:“你們軍營真危險……”
四人前後腳進了元策的主帳,在重新布置過的長案邊坐下,僕人將主子們單獨的消夜送了進來——
燒鹿筋、酒煎羊、洗手蟹、羅漢蝦、水晶魚膾、鴛鴦炸肚、五珍膾、三脆羹……都是風徐來的菜品,一碟碟精致地上了桌,擠得整張桌案滿滿當當,正中騰出一片空地,擺了一隻熱騰騰的、咕嚕嚕沸著奶白色羊湯的暖鍋。
離年夜飯也有兩個多時辰了,這會兒剛好是有些餓的時候,眼看旁邊的寶嘉是不打算說話了,姜稚衣便代為做主,招呼對面的元策和李答風:“都動筷吧!”
元策和姜稚衣先執起筷來。
一旁的僕人瞧著暖鍋裡湯水已沸,給幾位主子下起薄薄的涮肉片。
姜稚衣瞥過去一眼,打住了僕人的筷子:“這是什麼肉?”
“回郡主話,是牛肉,上好的牛裡脊。”
李答風看了右手邊的元策一眼。
元策微不可察地搖了下頭。
下一瞬,對面姜稚衣擺了擺手:“撤了換別的,沈少將軍不吃牛肉。”
元策筷子一頓,驀地抬起眼來。
李答風也是目光一閃,朝姜稚衣看去。
一看對面兩人齊齊怔住的模樣,姜稚衣眨了眨眼:“怎的了,是李軍醫喜歡吃牛肉嗎?那要不拿兩個鍋子來吧。”
李答風搖頭:“不,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