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衣記得,當時他在阿策哥哥後兩位上場,騎術談不上精專,但勝在身板修長挺拔,姿態俊逸,自有一派文人風骨,雖隻射出一箭,卻也有九環,可見並非全然不會騎射,隻是不擅,便隻在有把握的範圍內行事。
姜稚衣點了點頭,道出了昨日便有的疑問:“在這書院學武尚可,學文卻實難有進益,你既不擅武藝,為何不去好好科舉?”
她父親與裴相當初是同年科舉登第,對裴相的才學一直贊嘆有加,故而她自小便知道裴相是個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如今看裴相的嫡長子跟一群紈绔混日子,真是有些惋惜。
不料裴子宋忽然一笑:“去過了,登第之後才來的這裡。”
姜稚衣一驚:“既然登第了,為何不入仕?”
“我朝有律,父子不可同朝同時同地為官,家父在京,我若入仕,必要被外放去遠鄉。”
“文官都有被外放的一環,這有什麼大不了?”
“家母身子不好,不知還有多少光景可相伴,我想著,為國為民,大有人在,不缺我一個,母親卻隻有我這麼一個兒子,為社稷拋棄至親,實非我願。”
姜稚衣目光輕輕一閃,看著他堅定的眼神,眼色黯淡下來。
裴子宋轉頭看見她的神色,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如今的聖上當年還隻是端王之時,這位永盈郡主的父親作為端王的嫡表兄弟,正是端王一派的謀臣。
十年前,端王在河東一帶替先帝鎮守邊關,突聞身在長安城的皇弟發動了宮變。
端王急急從河東趕回,半路卻遭遇叛軍攔截。
郡主的父親為拱衛端王順利回京,以文官之身帶領地方軍應戰,戰至手下無一兵一卒,最終一人守一城,以身殉城,隻給妻女匆匆留下一封二十一字血書,說“今為社稷死,死得其所,含笑九泉,勿惋勿嘆,善自珍重”。
後來端王殺回京城登基為帝,成了如今的聖上,感念郡主父親恩義,追封其為寧國公,郡主也就破格成了郡主。
今日他在這裡輕飄飄一句“為社稷拋棄至親,實非我願”,怕是無意間戳到了郡主的痛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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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稚衣靜靜看著裴子宋,許久沒有說話。
馬球場上,眼看元策身下的馬緩緩停了下來,居然讓鍾伯勇就這麼從他眼前帶著球過去了,一眾緋衣兒郎都疑惑地順著元策的視線望向高臺。
卻因太遠,望了半天,也不確定元策看的是哪裡。
高臺之上,裴子宋正要向姜稚衣致歉,嘴一張,忽見谷雨扯了扯姜稚衣的衣袖:“郡主!”
姜稚衣向谷雨所指望去,發現元策一勒韁繩,球杖一拋,翻身下了馬。
“元策,你去哪兒!”
“鍾小伯爺技高一籌,沈某甘拜下風。”元策留下這麼一句,大步流星走下了場。
姜稚衣大驚:“怎麼了這是?”
谷雨也不知道,就方才沈少將軍還很是意氣風發,在馬上一番又一番炫技般連擊,突然一下便像是興致全無,不想打了。
“方才奴婢看見鍾小伯爺一直在跟緋隊的人使眼色,沈少將軍的隊友會不會是鍾小伯爺派去的內應,所以惹了沈少將軍不快?”
“還有這等事?”姜稚衣顧不得許多,匆匆走下高臺,朝元策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眼看前方的緋衣少年步子邁得極大,根本追不上,隻得壓低聲喊:“阿策哥哥——!”
元策卻走得更快了。
姜稚衣隻好碎步跑起來,一路跑得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阿策哥哥你、你等等我!我快、快喘不上氣了!”
元策終於一腳站住,卻仍是沒有回身。
姜稚衣快步走到人身後,喘著氣道:“阿策哥哥,那、那鍾伯勇是不是使詐了?居然想用這種齷齪的手段贏你,真是太過分了,你隊裡可是有很多他的人……”
“一打十九,我也不會輸。”元策忽然轉過頭來打斷了她。
果真如此,都到了一打十九的地步……這個鍾伯勇簡直欺人太甚!
姜稚衣飛快搖頭,面容堅毅:“阿策哥哥絕不是孤身一人一打十九,我永遠與阿策哥哥同在!”
“是嗎?”元策一掀眼皮,冷笑了聲,“那你的永遠還挺短暫。”
第29章
被這突如其來的冷聲一嗆, 姜稚衣人一懵,到嘴邊的甜言蜜語驀地剎停:“你說——什麼?”
見他不語,想起他賽前便擺了一張臭臉,姜稚衣看著他眨了眨眼, 恍然一指身後:“……你是不是以為我今日沒來給你助威?我是遲了一堂課, 可我趕上開球了, 方才一直坐在那上頭, 你沒瞧見嗎?”
元策順著她著急的食指往那座高臺望去。
是啊,瞧見了, 瞧見尊貴無比, 從來隻用下巴尖看人的郡主, 今日卻在那高臺之上與人四目相對了一眼萬年之久,那雙亮晶晶的眼出神般對著人一閃一閃……
縱使真如青松所說,她與這麼多年輕公子同處一個屋檐, 難保不會對誰日久生情——
這一日,未免來得太迅雷不及掩耳了些。
若今日在場上打馬球的不是他, 而是兄長, 她也是這般視兄長於無物, 自顧自與旁人眉來眼去?
元策眯起眼輕哼了聲。
姜稚衣:“觀賽席很多人都看到我了, 你若不信, 我把人一個個叫過來……”
“不必, 知道了。”元策掉頭繼續往前走去。
姜稚衣再次匆匆跟上去, 一路穿堂過廊, 幾次想張口說話都被他拉大步伐甩遠,費勁跟了半天,累得腿都快斷了,幹脆不伺候了, 狠狠一跺腳停了下來。
元策腳步一頓,回過頭,看向她耷拉的眉眼。
“都知道錯怪我了,還衝我擺臉,你……”姜稚衣不高興地說到一半,忽見元策耳朵一動,下一瞬,一隻溫熱的手掌一把捂上了她一張一合的唇瓣。
姜稚衣整個人隨著這隻手的力道踉跄朝後退去,被帶著一個旋身轉過一道拐角,腳跟連帶後背倏地抵上一面灰牆。
元策眼睫下掃,一手捂著她的唇,一手比了道噓聲的手勢。
姜稚衣一個緊張的激靈,抿緊了唇,安靜豎起耳朵。
片刻後,聽見幾道凌亂的腳步踏踏靠近。
緊接著,一道氣急敗壞的男聲在拐角之後的長廊響起:“人呢?!”
另一道年輕的男聲跟著道:“瞧著是往這兒來的……伯勇消消氣,咱們分頭找找!”
“消氣?他拿著勝我十一籌的成績,說我‘技高一籌’,他‘甘拜下風’……這不擺明了是在羞辱我?”鍾伯勇咬牙切齒,“今日我若咽下這口氣,我就不姓鍾!”
紛亂的腳步很快四散開去找人了。
看著眼前這位“目標人物”與自己近至呼吸相聞的距離,聽著那些隨時可能找過來的腳步,姜稚衣一顆心七上八下地狂跳,氣息漸漸重起來。
湿熱噴薄在掌心,窸窸窣窣從手指尖一直麻到心髒。
元策手指稍稍蜷了蜷,視線從遠處收回,低下頭去,看見身前人臉頰紅紅地抬起兩根手指,捏緊了自己的鼻尖。
元策:“?”
姜稚衣用眼神說著“來不及解釋了”,使勁捏著兩指,滿眼警惕。
一直等到幾道腳步漸漸遠去,再聽不見一絲動靜。
姜稚衣飛快松開自己的鼻尖,大口大口喘起氣來。元策也手一松放開了人。
“可憋、憋壞我了……”姜稚喘了好一會兒才說上話來,“你看你,怎麼忘了我還有鼻子?”
“?”
“那話本裡不是說,武人耳力非凡,可聽見附近的呼吸聲?”
“……”
元策:“你話本裡說的是我這種武人,那幫廢物聽不到。”
姜稚衣一愣:“那你方才一直捂著我嘴做什麼?我又不會傻到這種時候出聲……”
“……”
元策輕輕握掌成拳,撇開頭去:“……忘了。”
姜稚衣探出腦袋朝身後看了看,回想起方才鍾伯勇理直氣壯的罵聲。要不是因為這個耍陰招的,她和阿策哥哥今日也不會鬧不開心。
姜稚衣冷哼一聲:“這個鍾伯勇,哪兒來的臉找你再比,看他上次騎射考校雖挑釁於你,倒還算光明磊落,今日居然用上了下濫的手段……我得好好教訓他去!”
元策:“你拿什麼教訓?用你的小細胳膊小細腿?”
姜稚衣回過頭來:“當然是用我的嘴,我可以去皇伯伯那兒告狀呀!”
“康樂伯這些年雖很少再上前線,早時候也是立過赫赫戰功之人,你的皇伯伯會為你一句話,拿有功之臣的兒子如何?”
“那起碼也可罰他在家閉門自省十天半月,你在書院不就能清淨好一陣了?”
“不用,”元策抬起眼,望向鍾伯勇剛剛落過腳的那道長廊,一扯嘴角,“我要的,就是他來招惹我。”
“……不要再拿那些過家家的玩意兒去招惹沈元策了!”
入夜二更天,康樂伯府,康樂伯重重一砸拐杖,指指面前的兒子:“聽見沒有?”
鍾伯勇站在書案前不服氣地昂頭:“他打斷了阿弟的腿,阿弟又一直支支吾吾不肯說是為何挨的打,我替阿弟找個場子怎麼了!”
“那你這場子找回來了嗎?”
鍾伯勇一噎。今日晌午他找到沈元策,質問他為何不比了,結果沈元策輕飄飄說了句——
“讓了你個內應也就得了兩籌,我不如拿自己的左手同右手比。”
“我怎麼會生出你這麼個蠢兒子!”康樂伯恨恨搖了搖頭,“被打的又不止你阿弟一人,一看便是一群兒郎的小打小鬧,有什麼好叫你如此意難平?”
“阿弟都斷了一條腿也叫小打小鬧,那在您眼裡什麼才叫大事……?”
“自然是鍾氏全家上下的性命!你姑姑那兒子不還被打斷了兩條腿?這就說明你阿弟並非招惹沈元策的罪魁禍首,你如今這麼一鬧,才真要被他記上一筆!”
鍾伯勇不可思議地笑起來:“我還真不懂了,阿爹早年立過的戰功難道不比他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高?就說阿爹這條跛腿,都是聖上一再惋惜的……沈節使已經不在,如今河西節度使之位空懸,說明聖上也信不過沈元策,他一個十八稚子,值得您這樣害怕?”
康樂伯閉起眼,長長深吸一口氣:“這段日子,你姑姑被永盈郡主軟禁在府,不停派人傳信給我,讓我去向聖上求情,你可知我為何坐視不管?”
“……為何?”
“因為聖恩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活水,若提早散盡,萬一將來有一日需要靠它保命,便無從依仗了……”康樂伯睜開眼,眼底眸光一沉,“不要再在外張口閉口提我過去的戰功和我這條跛腿,沈元策在京的這段日子,給我低調行事,最好低到他看不見你!若還有今日這樣的事,你就給我老實待在家裡,別想再踏出府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