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刻,沈府書房外。
穆新鴻叩了下門,聽見裡頭一聲“進”,推門看到元策執了卷兵書在燈下讀,眼底閃過一絲訝異。
世間用兵打仗的將軍大致分兩種,一種是理論起家,一種是實戰起家,大公子屬前者,從前在京裝著紈绔樣,私下其實一直在書房裡研讀這些兵書,而少將軍卻與大公子正好相反——
少將軍幾乎是在實戰裡長大的。
當初為防被人發現這張與沈家“獨子”一模一樣的臉,少將軍幼時常年待在一間暗無天日的宅子裡。
那座宅子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一個練武場,裝盛著世間所有的兵器、一切練兵手段。沈節使無法常常看著少將軍,便派親信在那裡訓練兒子。
從會走路起,少將軍十八般武藝一樣樣學過來,一樣樣從磕磕絆絆到駕輕就熟。
再後來,等少將軍長大一些,有些能耐了,便被沈節使領進了軍中。
在軍隊裡,有那麼一類人本就駐扎在最神秘的角落,從不公開露面,那便是“斥候”。
他們穿梭在最前線刺探敵情,風餐露宿,與馬為伴,渴了喝雨水,累了睡樹枝,當危險靠近,還要有逃出生天的本事。
一個優秀的斥候所需具備的實戰經驗和本領,有時不亞於一個指揮作戰的將軍。
穆新鴻認識元策的時候,驚異於一個十歲出頭的少年郎,竟然是玄策軍中最精銳的斥候兵。
就是這段斥候歲月,讓少將軍走遍了河西每一片沙漠綠洲,每一處山川丘陵,從每一座冰川到每一道溪流都銘記於心。
過去這年,沈節使和大公子先後身死,少將軍十八年來所學的一切終於成就了那一場震驚四海的勝仗。
穆新鴻當時就在想,是不是沈節使早猜到會有這麼一日,所以早早做了準備,甚至連這兩個兒子一個叫沈元策,一個叫元策,都是為了讓弟弟提早習慣成為哥哥的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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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新鴻出了會兒神,再看向此刻讀著兵書的元策,疑問道:“少將軍怎麼看起這些來了,這些對您也沒什麼用了。”
元策頭也不抬淡淡道:“看看兄長以前都在讀什麼。”
也是,十幾年不曾謀面,相逢不久便陰陽相隔的兄弟,注定隻有一人可以活在光下,如今大公子的一切都在被慢慢抹去,也隻能靠這些故人的遺物來證明故人存在過的痕跡。
穆新鴻嘆了口氣,想著大公子,問起正事:“少將軍,今日馬球賽上,您可探出了鍾伯勇與那些同窗的關系虛實?”
元策目光一頓,從書卷裡抬起頭來。
穆新鴻默默朝他看了過去。
少將軍此去天崇書院,自然不是沒事找事,逃避永盈郡主的催婚不過是順帶,更重要的是借此深入到那些世家公子之中。
今日這馬球賽是一場團隊作戰,正是最好判斷那些世家公子之間關系的契機,少將軍之所以應戰“陪玩”,也是為了這個。
“一半。”半晌過去,元策吐出兩個字。
“啊?”
元策揉了揉眉心:“有點事,隻打了一半。”
穆新鴻觀察著他疲憊的神色,連忙勸慰:“哦,是不是郡主半途又跟您鬧脾氣了?沒事,也不急於一時,下次還有機……”
“不是她。”
“那這書院裡還有誰這麼了不得,能給您使絆子?”
“不是她鬧脾氣。”元策皺攏眉頭,閉上了眼。
穆新鴻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但左右是不敢說話了。
靜謐的書房裡唯餘更漏點滴之聲,不知多久過去,元策睜開眼來,突然問:“若一個人分神乏術,兩件事,做了一頭,難顧另一頭,該當如何?”
“那自然是有所取舍,先去做更重要的那件事了!”
元策緩緩點了點頭,看向書案邊那一卷前日晚上不曾被青松揭開的畫卷。
他知道,那一卷是裴子宋的畫像。
盯著看了許久,元策再次開口:“你說,若她或許也並非我兄長不可,也可能有朝一日對他人心生好感,我是否該替兄長鳴不平?”
穆新鴻一愣,才明白原來這兩問還是在說郡主,仔細想了想道:“……您替大公子不值倒也正常,不過畢竟大公子已經不在,卑職覺著若真有這麼一日,由著郡主去,也算是替大公子好聚好散了。”
“好聚,好散。”元策一字一頓念著這四個字,點了點頭。
篤篤篤聲叩門響動,青松的聲音忽然在書房門外響起:“公子,郡主漏夜過來了,說您今日心情不好,她過來陪陪您。”
元策目光輕輕一閃,攥著書卷的手微微收了收緊。
穆新鴻趕緊朝外道:“這大冷天的趕快請進……”
“等等。”元策突然出聲打斷了他,眉頭一點點擰了起來。
他在京的日子一天少過一天,今日卻為替兄長鳴不平而忘了正事,這樣的失誤,不可再有第二次。
既然最終都要替兄長好聚好散,這不平也無甚可鳴……
倒不如,盼著這一天來得更早一些。
沉默半晌,元策松開眉頭,臉上已無半點猶豫,偏頭望向窗外道:“不必請進了,跟她說我乏了,已經睡了。”
第30章
隆冬的風呼呼吹了整夜, 一夜過後,長安街頭枯枝落葉成堆, 滿城蕭瑟。
陰日太陽遲遲未出, 天剛擦亮的時辰,大街上人跡寥寥,轆轆行駛的馬車內, 姜稚衣呵欠一個接著一個。
昨日散學時見阿策哥哥心情似乎仍是不好,她回府後思來想去坐不住,叫廚房燉了些順氣安神的補湯,去了一趟沈府。
不料燉完時辰有些晚了, 阿策哥哥已經睡下,這就跑了個空。
打道回府之後,她便囑咐谷雨和小滿第二天說什麼都得將她從床榻上拉起來, 再不可遲到,令阿策哥哥心寒。
這一早上,姜稚衣與困意鬥爭良久,在心裡默念了一百八十遍“阿策哥哥在等我”, 終於打著呵欠爬了起來, 迷糊著眼穿戴洗漱完畢, 上了馬車。
馬車一路緩緩朝城東南駛去,在天崇書院門前停穩,姜稚衣頂著一雙困得淚光瀅瀅的眼走了進去。
此刻時辰還早,隻有幾名住在學舍的公子到了學堂, 連天字齋最品學兼優的相國之子都還沒來。
進了學堂,一看元策還沒到,姜稚衣吩咐谷雨悄悄將一份熱騰騰的湯擱在他書案底下,隨後在自己坐席前落座, 支著額角補起眠來。
日頭漸漸攀升,一點點鑽出厚重的雲層。金光透過窗格洋洋灑灑落在書案上,烘得人渾身暖融融的越發渴睡。
姜稚衣在閉目養神間聽見一道道細碎的腳步聲,說話聲,呵欠聲,高低起伏,時遠時近。像是學生們陸陸續續進來,同她一樣困意滔天地落了座。
隱隱將要沉入睡夢之時,堂中突然激起“啪”一聲鎮尺拍案的清響。
姜稚衣人一顫,驀地睜開眼來,一抬頭,看見教書先生不知何時已站在講壇上,正提醒在座眾人打起精神,準備開課。
一轉頭,右手邊的坐席卻還空著。
姜稚衣朝谷雨使眼色:人呢?
谷雨比了比嘴形,說還沒來。
教書先生在講壇上說起今日上午兩堂課的安排,眼看元策遲遲沒到,姜稚衣蹙了蹙眉,正要叫谷雨出去打聽打聽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忽見窗前走過一道颀長的身影——
元策踩著開課的時刻進了學堂。
姜稚衣松了口氣,一路目送他在隔壁落座,小聲叫了他一聲,指指他書案底下。
元策沒轉頭看她,但垂了下眼,應當發現了那個食盒,隻是一眼過後卻又很快目視起前方,並未去揭。
可能以為是在課堂上不方便吃的東西。
姜稚衣嘆了口氣,可惜她今日起了這麼個大早,他卻來晚了,兩人一句話都沒能說上,連她準備的湯也又要白費了。
姜稚衣看了眼講壇上的教書先生。今日這堂是音律課,先生瞧著慈眉善目的,應當不是塊“硬骨頭”。
想著,姜稚衣扯過了手邊的白宣,提筆寫下一行小字——
食盒裡是甜梨湯,可當茶水飲,不必顧忌。
寫完後,疊巴疊巴成小小一張,交給谷雨。
谷雨心領神會接過,趁著教書先生低頭的一刻,將字條往右手邊丟了過去。
一道蜿蜒的拋物線過後,字條無聲落在了元策腳邊。
向來對周邊動靜十分敏銳的人卻像完全沒注意到,一動不動望著講壇那頭,連眼都沒眨一下。
等了半天,姜稚衣隻好再扯過一張白宣,重新寫了一次,朝谷雨努努下巴,示意她往案上丟。
谷雨點點頭再次丟出字條,這回丟上了元策案頭一角。
但似是太過邊角,右手邊的人仍舊毫無所覺。
姜稚衣耐著性子第三次扯過白宣,見這字條這麼難丟,若好不容易丟中,隻給一句話未免太不劃算,便又往下碎碎加了幾行——
我昨夜來府上找過你,青松可有告訴你?
方才你來之前先生說今日音律課兩人一組,用各人所擅的樂器合奏他新譜的曲,抽籤時你動個手腳,我們一起琴瑟和鳴!
再次疊好字條,想約莫是谷雨和阿策哥哥緣分不夠,這第三次姜稚衣決定自己來,眯起一隻眼瞄準了半天,朝元策用力一丟。
字條不偏不倚砸著了他的手背!
姜稚衣一喜。一丈開外,元策沉出一口氣低下頭去,單手捋開字條掃了一眼:“……”
見他朝自己看過來,姜稚衣立馬拋去一記眼色。
元策緩緩移開眼,望向講壇上那隻籤筒,皺了皺眉。
見他應當明白了,姜稚衣心下大定,轉回頭來,剛好聽見講壇上先生說:“都上來抽籤吧。”
谷雨撩開珠簾,替姜稚衣走上前去。
“古有俞伯牙鍾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以樂會友素是人生一大樂事,世間樂器各有不同音色,任意兩者和鳴,又能碰撞出千變萬化的音律之美,諸位今日不論抽到與哪位同窗合奏,皆是天賜的緣分,或許今日過後,這天字齋也可出一對當世的俞伯牙與鍾子期——”先生在講壇上笑眯眯捋著胡子,自覺這堂課是一絕妙的創舉。
姜稚衣也在底下笑盈盈,覺得這先生簡直是天崇書院裡最體貼入微的一個。
正想著,谷雨拿了籤子回來,壓低聲道:“奴婢方才偷偷給沈少將軍看過籤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