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衣清了清嗓,回想著那幾個大字的提醒,繼續道:“西北兩族聯合發動戰事,若迎戰,我軍必大損,縱觀前朝,陸時卿陸中書大人便曾在吐蕃與南詔兩族聯合起戰之時,有過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先例,若和談可擊破瓦解西北兩族之聯盟,又何必有此一戰?”
老先生捋了捋長須,尚算滿意地點點頭:“此問並無定論,主戰或主和不過各抒己見,姜小公子由此想到前朝吐蕃與南詔之戰,也算切題——行了,今日的課便上到這裡。”
姜稚衣為撿回的面子松了口氣。
老先生一出學堂,前排世家公子齊齊轉過頭來:“姜小公子真是博古通今,令我等佩服不已!”
“我若有姜小公子一半引經據典之能,也不會總挨手板了!”
“……”
可都閉嘴吧!真正博古通今、引經據典的人,在她前面。
姜稚衣衝眾人比了個打住的手勢,向前座尷尬地看去一眼。
裴子宋似有所覺,半轉過頭來,朝她壓低聲道:“這是姜小公子應得的誇贊,我不過寫了幾個詞提醒,若姜小公子不通曉這段史實,不可能看明白,若不是真心主和,也不可能答得上來。”
……這話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不愧是相國之子,誇人也誇得分寸有度,讓人聽著不至於尷尬,不像那群言過其實的馬屁精。
姜稚衣緩緩點了點頭,認可了自己肚子裡的墨水。
“這是自然,和為貴嘛!”主和這事自然是毫無疑問的,若是打起仗來,阿策哥哥不就又要去邊關受苦,與她分隔兩地了嗎?
姜稚衣笑盈盈說完,感覺到右手邊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臉上,偏過頭去,朝元策會心一笑,輕眨了下右眼。
元策看了眼侃侃而談的裴子宋,面無表情撇開頭,在無人看見的角落,將那張寫有“主戰”二字的字條撕成了兩半。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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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 姜稚衣又多貪睡了半個時辰,到天崇書院時,上午第一堂課已經過半。
聽說今日這第一堂課又是昨日那老先生講授, 姜稚衣立馬打消了中途進學堂的念頭。
這等資歷老又性情剛直的大儒,昨日既能當堂點她的名,今日見她遲到, 當眾訓斥她幾句也不是沒可能。
想想自父親母親不在以後,別說挨訓, 這近十年她連句重話都沒聽過,姜稚衣幹脆在馬車裡小憩至第一堂課結束,等到課間歇息的時辰才進學堂。
一走進天字齋, 卻發現裡頭隻有七零八落幾名學生, 元策也不在席上。
姜稚衣在書案前坐下, 看向前座的裴子宋。
有了昨日的“舞弊”之交, 她也不再裝模作樣問谷雨了, 直截了當朝前問:“這些人都去哪兒了?”
裴子宋從書卷裡抬起頭,答道:“今日第二堂課打馬球, 鍾小伯爺和沈小將軍各組了一支馬球隊, 他們都去換行頭了。”
“那豈不是又……”能看到阿策哥哥馬上的英姿了!
姜稚衣興高採烈到一半一個急轉彎:“……又有熱鬧看了。”
裴子宋笑而未語。
看著那道有問必答,無問又不多嘴的背影,姜稚衣很是滿意, 想起什麼, 給一旁谷雨使了個眼色。
谷雨心領神會,拿起今早準備的一隻禮匣走上前去。
郡主不愛欠人情,每逢受人恩惠,必要賞賜下去些什麼,昨日得這位裴公子相助, 之後也要繼續仰仗他了解沈少將軍在書院的動向,此時送上一份回禮再合適不過。
谷雨走到裴子宋書案前,說明來意,雙手呈上禮匣:“微微薄禮,請裴公子笑納。”
裴子宋面露詫異之色,起身回頭朝姜稚衣作了一揖:“同窗之間本該互幫互助,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裴某無功,不敢受祿。”
姜稚衣最煩這些推禮的說辭,她庫房裡多的是落了灰的古董與奇珍異寶,吩咐管事挑份禮物不過一句話的事,與人唧唧歪歪反倒多費口舌。
“給你就是給你了,你自己打開看看,若不要,隨便轉送哪個同窗。”姜稚衣隨意一揮手。
察覺到姜稚衣的不悅,裴子宋揭開了匣蓋,這一看倒是愣了愣:“這是前朝陸中書為官時用的砚臺,當世隻存此一方——姜小公子怎知我是陸中書的追慕者?”
“你昨日不是引用了陸中書的事跡,這很難猜?”
裴子宋眼底微亮,當即更為鄭重地向她作了一揖:“既是陸中書的寶砚,不可流落凡塵,子宋便冒昧收下了。”
雖是謙遜守禮的讀書人,畢竟還未及冠,自有少年人的真性情在,見到心愛之物想必也管不了相國老爹的諄諄教誨了。
裴子宋愛不釋手地捧著那方砚臺,好一會兒才合攏禮匣,輕笑一聲:“有了這方砚臺,子宋日後多用它寫些姜小公子想看的字。”
“……”
也不必如此烏鴉嘴!
她來這書院是會情郎的,不是以文會友的,可不想再被先生提問一次了!
姜稚衣輕一豎掌,一本正經板起臉:“此等課堂‘舞弊’之事,想必陸中書不會願意看到,你還是拿它做正經功課去吧。”
看出姜稚衣掩飾的尷尬,裴子宋頷首一笑:“姜小公子教訓得是,是子宋狹隘了。”
幾丈之遙的地方,一身馬球服的人靜立在窗外,看裡頭頗為志趣相投的兩人你一句來、我一句往,眉梢冷冷一挑。
開頭還是“裴某”,說著說著就成“子宋”了,這情誼來得還真夠快的。
說什麼不準他同那些自稱閨名的貴女說話,倒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元策瞟了眼絲毫未發現他的姜稚衣,單手一拎球杖,沉著臉轉身朝馬球場去了。
兩刻鍾後,馬球場邊。
姜稚衣帶著谷雨在觀賽的高臺落座,目光切切向場上搜尋而去。
今日兩支馬球隊各有十人,一隊穿緋,一隊穿青。這馬球賽的規矩,便是各隊兒郎人手一柄球杖,在馳騁間以球杖擊球,擊入對方球門一次算一籌,最終籌數多的一方為勝。
姜稚衣視線飛快一掠,一眼找到了場上那道鶴立雞群的身影——
少年穿一身緋色窄袖長袍,系緋色額帶,蹬烏皮馬靴,於馬背之上一手執韁,一手持一柄烏木金紋球杖,正面朝中線,靜靜等待對面另一隊準備就緒。
姜稚衣定了定心。方才她在學堂裡等了半天,才聽說阿策哥哥已經來馬球場了,這便坐著步輿緊趕慢趕過來,幸好不曾落下開場。
不過仔細一看,阿策哥哥今日拉著個臉,眉眼尤其鋒利,似乎心情不佳。
難道是以為她沒來給他助威,不高興了?
這次不比上回的騎射考校,高臺與馬球場隔著一段很遠的距離,任元策再如何為她分神,都是聽不見她的聲兒了。
姜稚衣想朝場上揮個手,叫元策看見她來了,別臭著臉了開心開心,卻礙於高臺上還坐了其他不上場的同窗和地玄黃三齋的小公子們,隻好作罷。
場上另一邊,鍾伯勇與己方九名隊友調整好陣形,做完最後的戰略部署,撥轉馬頭回身,朝發令員抬了下手。
發令員將一顆拳頭大小,塗金繪彩的馬球放在了中線處。
銅鑼一敲,緋青兩色的少年郎揚鞭而出,滿場的駿馬瞬間自兩邊飛馳向中線。
一陣眼花繚亂之下,兩匹馬很快殺出重圍。
隻見元策和鍾伯勇在中線一個錯身而過,兩柄球杖齊齊一揮。
姜稚衣目光緊盯著場上,眼看那球被其中一柄球杖的彎月頭一挑。
下一瞬,一緋衣兒郎接過了元策揮去的球。
姜稚衣心下一喜,盯著那球在一柄柄球杖的接力之下迅速靠近了青隊球門。
元策與他身下的馬宛若遊龍般穿梭其間,到得最後一程,揚臂一揮。
球高高飛起,直射球門,準準投入!
緋隊拔得頭籌!
唱籌員一舉紅旗,高臺之上一陣歡呼,姜稚衣雙手一合,被一旁谷雨眼疾手快地捂在了掌心。
姜稚衣:“……”
要鼓的掌化作一聲嘆息,姜稚衣壓下澎湃的心潮,收斂了眉梢喜色。
的確也不能高興得太早。這個鍾伯勇自上次騎射考校輸給阿策哥哥後,便想方設法要找回場子,聽裴子宋說,今日這馬球賽就是鍾伯勇向阿策哥哥下的戰帖,緋隊那邊其實都是鍾伯勇挑剩的人,雖起始拿下頭籌,最終勝負尚未可知。
姜稚衣不敢掉以輕心地觀望著,卻很快發現,這擔心似乎有些多餘。
因為——根本沒人追得上元策的馬。
雖然緋隊整體實力較弱,可隻需隊友稍一輔助傳球,不論那球滾向場上何處,元策的馬皆可風馳電掣般抵達。
待青衣兒郎轉頭去攔,已見塵土飛揚,隻能吃著一嘴馬蹄濺起的飛沙。
就算是追得上風,都追不上元策。
如此一眨眼的功夫,緋隊便又進了一球。
青隊接連失利兩球,氣勢明顯弱下去一截。
第三球,元策帶了兩個隊友乘勝追擊,左右突圍,所向披靡之下,青隊兒郎非但不敢攔截,甚至開始驚慌躲閃——
雖然鍾伯勇今日帶了股不甘的狠勁兒,但元策似乎更不好惹,上回騎射還扯個嘴角笑笑,在這球場上卻是從頭到尾一張冷臉,知道的曉得是在打馬球,不知道的還以為在打人呢!
這個鍾伯勇,肯定又惹阿策哥哥不高興了……
也好,這次叫他輸個徹底,知道下回不要再惹不該惹的人!
滿場隻見元策額帶飄揚,一次次揮動球杖,鍾伯勇甚至連靠近緋隊球門的機會都沒撈著,臉色已是難看至極。
球一發發投入,高臺之上一陣又一陣驚喜歡呼,唯獨姜稚衣,卻還要裝作對她“死對頭”進球根本不屑一顧的模樣,每每欲要為阿策哥哥鼓掌之際都被谷雨努力按下,忍到最後,手都快抽筋了。
眼看場上緋隊旗幟飄展,想來勝局已定,姜稚衣一顆無處宣泄的心著實憋得慌,便稍稍將目光移出了球場,想著緩上一緩。
這一移,發現裴子宋不知何時也來了高臺,此刻就坐在她隔壁安靜觀賽。
姜稚衣這才想起——
“你怎的沒去跟他們打馬球?”
裴子宋轉過眼:“我不擅此道,人數夠了,便不去湊這熱鬧了。”
今日沒上場的確實都是些文弱的公子,有幾個在上次的騎射考校中便落馬丟過醜。
不過裴子宋的騎射成績似乎是尚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