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什麼,不喜歡。”
“你以前也沒這規矩啊……”
元策飲水的動作一頓。
自然,活在這長安城雖自由受縛,束手束腳,卻不必有性命之憂,沒有誰會和他一樣被訓練得像頭野獸,睡時比醒時更警覺,對近身的活物一概視作你死我生的敵人。
半晌過去。
元策:“從前是從前。”
“好吧,多大點事,這麼嚴肅幹什麼……”姜稚衣嘀咕著站起來,放下被衾,低頭理了理寢衣,一抬眼,見他一直站在小茶桌邊,主動走上前去。
感覺到腳步靠近,元策一回身,提在手中的茶壺像道禁止通行的路障,橫在了兩人之間。
“怎麼了呀,你現在不是沒睡著嗎?那睡不睡著都不能過來,你幹脆直說好了,讓我離你幾丈遠?”
元策緩緩一轉茶壺,拿壺嘴指向床榻,抬了抬下巴:“就這麼遠。”
還真直說呀!
姜稚衣噎了噎,恨恨轉身走回床榻,爬上去一把掀高被衾蒙住了頭腳,想想覺得還不夠,又一個翻身側躺,拿冰冷的後背朝向了他。
元策喝過水一回頭,看著那不知是氣抖、還是傷心抖的一團,側耳仔細一聽,還有窸窸窣窣的說話聲——
“說什麼不喜歡,明明以前最喜歡我挨著了……”
“難道是我如今不討人喜歡了嗎……”
“都洗得這麼香了還被人嫌棄,我看這偌大的紅塵怕是也沒我容身之處了,不如去尼姑庵當姑子算了!”
Advertisement
頭頂被衾被人一把扯開,姜稚衣碎碎念的嘴巴一閉,紅著臉回過頭去。
元策拎著她被角,沒什麼表情地頭一歪:“想怎麼挨。”
姜稚衣眉頭立馬一松,爬起來,拍了拍身邊的床榻:“你今晚也累了,坐這兒,我自己來就行。”
“?”
“你還真以為我生氣啦?”姜稚衣眨了眨眼,他為她不惜得罪權貴,她豈會因一點小別扭浪費這良辰美景,“從來隻有我嫌棄別人的,沒有別人嫌棄我的,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不過逗逗你,情趣而已!”
“……”
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麼用自知之明。
元策沉著臉撇開頭去。
姜稚衣:“怎麼,我不生氣,你還生氣啦?”
“逗逗你,情趣而已。”元策不鹹不淡地掀了掀眼皮,在她殷切的注視下一掀袍角,在榻沿坐下,面無表情攤開手臂,示意她隨意。
姜稚衣便自己動起手來。對著人找了會兒合適的角度,一會兒掰掰他的肩,一會兒曲曲他的手臂。
元策卸了全身的力道隨她擺弄。
不過是做個穩住大局的工具,就當自己是個死人。
姜稚衣調整好了,舒舒服服一把摟過他臂彎,靠進他懷裡,腦袋挨上他肩膀。
元策呼吸微微一緊,卸下的力道又繃了回來,腰腹繃成鐵板一塊。
姜稚衣毫無所知,心滿意足地喟嘆了聲。
難怪寶嘉阿姊總與她講面首的妙處,說什麼夜裡有人侍寢快活似神仙,實是誠不我欺。
在心底默默想著,看看今夜這一派歲月靜好的安寧,姜稚衣忽然問:“阿策哥哥,你說今晚這事過後,大表哥還會再來嗎?”
抱成這樣都堵不住她的嘴。
元策閉起眼,凝神靜氣片刻,有說沒說地隨口一答:“他不怕死的話。”
“那傷他性命還是算了,這樣不太好——”
“怎麼,還真要去尼姑庵當姑子普度眾生。”
姜稚衣抬頭瞪他一眼:“不是我發善心,是我舅舅就這一個嫡子,總不能因為我沒了……若我與舅舅之間今後都要隔著大表哥這一條人命,那我在這世上就連最後一個血親都沒有了!”
元策睜開眼,低下頭去。
“其實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舅母並非真心待我,不過是因著我的身份,因著我阿爹於國於朝、於皇伯伯有從龍之功,隻要對我好,便能得到許多好處,所以才做出一個好舅母的樣子,方家其他人也都是這樣……”
“既然如此,寧國公府,皇宮,哪裡不能住,何必在這兒住這麼多年。”
“因為舅舅待我是真心的,我想要舅舅,隻有這裡才有舅舅。”
元策閉回眼去,皺了皺眉:“那就等他腿好了再打一次。”
姜稚衣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在說大表哥。
“……其實做這些是治標不治本,我倒有個一勞永逸的法子,你聽聽有沒有道理,”姜稚衣清清嗓子,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緊了緊他的臂彎,“按大表哥如今的狀況,起碼也得臥床三月,隻要這三月之內我已許婚嫁,就算他賊心不死也無可奈何了,你說是不是?”
像有一道白光從黑暗中閃過,元策眼皮驀地一跳。
“昨日那些不幹不淨的話,總歸聽進了別人耳朵裡,雖然他們一個個被你打得都要臥床百日,那百日之後呢,流言是沒辦法完全杜絕的,所以隻能在那之前把流言變成真的,隻要你娶了我,他們的闲話就是我們新婚的賀詞了……!”
頭頂沒傳來回應,姜稚衣聲兒越說越小,越說越低:“離年關還有一月多,到時候剛好舅舅回京,那我們的親事是不是——可以定下來啦?”
姜稚衣說完,期待著抬頭看去。
卻見頭頂人閉著眼安安靜靜,別說嘴,連眼睫都像黏在了眼下似的,紋絲不動。
又睡著了?
“阿策哥哥?”姜稚衣試探著叫了一聲,沒得到答應,又輕輕晃了晃他的手臂,“阿策哥哥?”
不知第幾聲阿策哥哥之後,寢間裡終於陷入沉寂,隻剩下一道女子幽幽的嘆息。
翌日一早,京郊軍營。
穆新鴻照例起早巡視大營,挎著腰刀走到練武場附近時,望了眼裡頭挽弓搭箭的人,一捶門口小兵的肩膀:“不去給少將軍收箭,在這兒發什麼呆?”
“穆將軍,少將軍今早天不亮就來了,一來就進了練武場射箭,瞧著好像有什麼煩心事,小的不敢進去打擾。”
煩心事?那天不亮的時辰,雞都沒起呢,誰能來煩少將軍的心?
穆新鴻趕緊進了練武場,看了眼那一排已然密密麻麻的箭靶,走到元策身側,觀察著他不辨喜怒的臉色,張了張嘴又閉上。
元策左手持弓,右手從箭筒抽出一支新箭:“說。”
“少將軍,您沒什麼事吧?”
“你看我像有什麼事。”
穆新鴻輕咳一聲:“就是……卑職跟家裡那位吵隔夜架的時候也是您眼下這模樣……”
“我是你?”元策挑眉。
“那肯定不是,少將軍何等天人之姿,就算吵了架,隻要您出馬去哄人,定是一句抵人家十句,想必這幾日過去,郡主對您已是服服帖帖,掏心掏肺,都要嫁給您了!”
“……”
元策:“你怎麼不早說?”
“啊?”穆新鴻一愣,他不過拍個馬屁,這很重要嗎,“您這是遇著什麼……”
元策閉了閉眼:“一點小麻煩。”
“什麼麻煩?卑職願為您分憂!”
“不必。”元策張弓搭箭,拉滿弓弦,瞥了眼靶心已滿的箭靶,準頭上移,揚手一松。
“嚓”一聲脆響,三十丈開外視野盡處,一片竹葉悠悠落下。
元策垂手把長弓塞進穆新鴻手裡,往外走去:“暫時躲過去了。”
穆新鴻連忙收起弓追了上去,不等問清楚些,迎面一名小兵提了個食盒匆匆走來。
“少將軍,永盈郡主差婢女來了,說您……說您早上走得早,想必還未來得及用飯,這是給您的早食。”
元策低頭一看,盯著那三屜的紫檀木食盒看了會兒,遲疑著抽開了最頂上一層。
一眼看見一對寫著紅囍字的白面饅頭。
“……”
第二層——
棗子。花生。
第三層——
桂圓。蓮子。
“…………”
第21章
日暮時分, 姜稚衣在暖閣窗邊倚著憑幾,左手託腮,右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指間的孔雀羽逗貓棒。
地上的小狸奴從一開始興致勃勃上蹿下跳地抓撲, 到此刻懶洋洋趴著,偶爾抬起一爪子,算是給她一分薄面——畢竟任哪隻貓被人從早到晚逗了一整天,都是一輩子也不想看見逗貓棒了。
一個逗得漫不經心,一個被逗得筋疲力盡, 一人一貓曬著西斜的夕陽, 都有點蔫蔫答答。
漫長的一天終於快過去了。姜稚衣從沒有過哪一日如此盼望夜晚的降臨。
昨夜好不容易借著氣氛正好,順水推舟地將憋了許久的話問了出來,結果卻是落花有意,流水有困意……
知他近來辛苦,她不忍苛責,便也沒叫醒他——當然確實試了幾次實在叫不醒, 想著一早再說, 誰知今早一睜眼, 榻邊卻已空空如也。
若是不曾問出口也便罷了,畢竟距離年關還有一陣, 也不急在這一日兩日, 可問都問了, 卻像石沉大海沒個響兒,豈不叫人如鲠在喉?
眼下那份大喜的早食已送去一日,也不知何時才能等到他的回音……
隻盼他見到那物,能回憶起她昨夜的肺腑之言,若回憶不起也無妨,但凡不瞎, 總能看懂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