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衣望了眼窗外金煌煌的夕陽,繼續託著腮,百無聊賴地逗貓。
恰此刻,小滿匆匆從外頭走了進來:“郡主,青松替沈少將軍傳話來了,可要請進?”
姜稚衣攥著逗貓棒驀地直起身:“請,麻利地請。”
青松被麻利地請了進來,目不斜視朝上首行了個禮,小心抬起一絲眼皮,看著姜稚衣眼底的期待,努力擠出一個笑來:“郡主,我家公子說,郡主風寒既已大好,加之昨日出了那樣的闲言碎語,今夜便不過來了,請郡主保重貴體,注意歇息……”
姜稚衣閃動的目光一黯,輕輕哦了聲,嘆了口氣倚回憑幾,默了默又記起什麼,忽然重新直起身:“那我今日差人送去的早食他可吃了?”
果然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青松目光閃爍了下:“公子吃了,吃了……”
“光吃了?”
“自然不光吃了,還……還大贊您送去的早食色香味俱全,不僅可口,連那饅頭上的圖案都十分別致!”
“?”
姜稚衣一愣:“什麼圖案?”
“就是那些紅色的花紋……”
“……那是花紋嗎?”姜稚衣的唇瓣不可置信地顫抖了下,“那是個字!”
“啊?那是字嗎?”青松冒著冷汗埋下頭去告罪,“小人大字不識幾個,竟是眼拙了,郡主恕罪!”
“你不識字,難道你家公子也不識字?!”
青松低著頭為難道:“公子從前在天崇書院念書時三天兩頭翻牆逃學,後來便去邊關打仗了,對一些筆畫多的字也許確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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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稚衣閉上眼冷靜了片刻。
她光想著但凡不瞎便能看懂是什麼意思,怎麼沒想到這世上還有睜眼瞎呢!
片刻後,姜稚衣睜開眼,惱得一扔手中的逗貓棒。
“叫你家公子沒事多讀點書去吧——!”
接連幾日,元策都以避風頭為由,沒再來過瑤光閣。
姜稚衣便也時刻關注著這“風頭”的後續。
不過聽說外邊一片風平浪靜,那些被打的公子哥兒與她的大表哥一樣安安靜靜休養在床,對行兇者連個追究指認的意思都不敢有。
想來也是,此事畢竟是他們理虧在先,若真要追究,必得牽連出自己中傷郡主的大罪,權衡之下,自然隻能打落了牙和血吞。
連著幾日無事發生,眼看這風頭也過去了,這日一早,姜稚衣起心動念,差了個護衛去沈府,讓問問元策今夜可否能過來,何時能將上回的未盡之言說明白?
這一去,才知他這些天忙得不可開交,日日都在府上接待各方醫士,醫治那位從邊關接來的“活死人”副將。
“從宮中太醫,到長安城乃至周邊各縣的名醫,幾乎全被沈少將軍請了個遍,看沈少將軍這著緊的樣子,應當是不將人救活絕不放棄了,估計近來騰不出空闲。”回來報信的護衛如是說。
姜稚衣此前親眼看過那位“活死人”瀕死的狀況,又知此人是在戰場上為保護阿策哥哥才受的重傷,倒也理解他近來的抽不開身,這一想,連他不認得囍字也覺可以寬容了。
救命恩人尚且生死未卜,此時商議大喜之事的確不合時宜,身為他日後的妻子,當敬他所敬,護他所護,他的恩人便是她的恩人,她也該替他分一分憂才是!
想了想,姜稚衣拿定了主意,吩咐道:“將我的醫士請來,隨我去一趟沈府。”
同一時刻,沈府東院,東廂房。
元策站在床榻前,垂眼看著榻上呼吸孱弱、面色灰敗的人,靜靜聽著那道斷續的呼吸。
青松在面盆架前絞了張湿帕,走到榻邊,放輕動作擦拭起榻上人的臉,憂心忡忡道:“高將軍這氣息聽著是一天比一天弱了……這些日子那麼多大夫來過,也開了好些方子,公子怎的一張方子都不試呢?”
元策扯了扯嘴角:“自然是為了等到最好的那張。”
“那公子今日沒再請醫,可是已經拿到了好方子?”
“是啊,這廂房很快就能空出來了。”
“那可太好了!”
……不過什麼神仙方子,居然這麼快就能讓這病重之人下地出屋了?
青松在心底嘖嘖稱奇,擦拭幹淨高將軍的臉,又去洗了一遍帕子,再走上前來時,看到元策攤開了手:“帕子給我,出去吧。”
近來公子時常獨自待在這廂房,看得出來對這位高將軍十分有情有義,青松便不再打擾,將帕子遞給元策,退出去闔上了房門。
廂房裡隻剩兩人。
元策在榻前沉默著站了會兒,不知在想什麼,片刻後,掌著手心的湿帕微微俯下身,盯住了榻上人:“他們說,你雖睜不開眼,卻還能聽見聲音——若我告訴你,你一心效忠之人昨日送來了一張催命的毒方,想要殺你,這病榻你可還躺得下去?”
榻上人仍牢牢閉著雙眼,眉峰卻緊蹙起來,呼出的濁氣突然變得粗重。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是不是很絕望。”
“我阿兄當初也是這麼絕望的。”
破碎的呼吸一聲長過一聲,榻上人有氣無力地殘喘著,眼角溢出一點渾濁的湿潤。
元策淡淡直起身,望著窗外新生的朝陽,眨了眨眼,掌起湿帕,慢慢覆上他的臉,往下施力。
口鼻完全被湿帕包裹,榻上人急急喘息起來,瘦骨嶙峋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像要從千瘡百孔的肺腑裡汲取所剩無幾的空氣。
元策收緊手掌,緩緩摁下他的掙扎。
眼看掌下人像條垂死的魚一般驚顫,抖動,最後拉緊的弦嗡地繃斷,一切歸於死寂。
元策力道一收,輕輕捏起帕子,往一旁面盆架一扔。
帕子落入盆中,啪地激起一朵水花。
漣漪一圈一圈蕩漾開去,過了會兒,水面恢復至平靜無波,映照出一雙晦暗的眼。
元策靜靜盯著汙濁的水面,一動不動站在那裡,仿佛置身在無邊無際的曠野,閉上了所有的感官。
什麼也看不到,感受不到。
寂靜之中忽然響起“篤篤篤”三下叩門聲。
“阿策哥哥!”
像突然被一道強光拉扯回人世,元策驀然回頭,朝房門看去。
逆著刺眼的朝陽,隔扇上映照出一道嬌俏的身影。
“阿策哥哥,我聽說你四處延請名醫,怎不來找我?我手頭可有大把的好大夫,今日給你帶來一位,你看看能不能幫上你的忙?”
元策偏過頭,看了看床榻上已無聲息的人。
“阿策哥哥?”
“……你不開門我可自己進來了啊!”
驕橫的催促聲中,元策默了默,一把拉攏床帳,上前打開了房門。
門外一身鮮亮袄裙的人抬起臉,不高興地咕哝:“怎麼這麼久才開門!要不是青松說你就在裡頭,我都要走了……”
元策沒答,抬眼看向她身後須發生白的老者。
姜稚衣想起正事,朝身後伸手一引:“喏,就是這位黃老先生,我從小到大的病都是他給看的,說句華佗在世妙手回春也不為過,你快些讓黃老先生進去看看。”
醫士頷了頷首。
元策:“不必了。”
姜稚衣蹙眉覷了覷他:“我多挑剔的人,我說是好大夫,肯定就是好大夫,你還信不過我?”
“難不成你是擔心,我若幫你醫好了人,你就再沒借口不來找我啦?”
“……”
元策沉出一口氣,側過身子,抬手示意人進。
醫士提著藥箱進了門。
姜稚衣後腳跟進去,剛跨過門檻走了兩步,被元策伸手一攔:“站遠點。”
“為什……”
元策:“髒。”
姜稚衣哦了聲:“沒關系,既是你的恩人,我不嫌棄。”
不過見他橫臂攔著,姜稚衣還是乖乖止住了腳步,趁機一拽他小臂,挽過了他的臂彎。
元策:“……”
床榻那頭,醫士隔著床帳,輕輕抬起那隻垂在床沿的手,臉色忽然一變,瞪大了眼,回頭朝元策看去。
元策面色如常,一隻手被姜稚衣挽著,另一隻手一抬:“既然郡主說先生是可信之人,我便也相信您的醫術,先生不必顧忌,請吧。”
醫士緩緩轉回頭去,隔著床帳盯著榻上人,額頭漸漸沁出豆大的汗珠,半晌過去,顫巍巍抬起三指,搭上了脈。
漫長的等待過後,姜稚衣遠遠張望了片刻:“黃老先生,怎麼樣?”
話音落下,卻遲遲沒得到回復。
看著那道僵硬的背影,元策輕笑一聲:“先生,郡主問您話呢——”
第22章
身後人聲音分明帶著笑, 這一問,卻像一股陰風瑟瑟拂過,激得人一陣心悸。
醫士冷汗涔涔地坐在床榻前,感覺背脊仿佛被冰涼的劍尖輕輕抵住, 性命懸於一線, 一著不慎, 便要與榻上人落得同樣的下場——
榻上這位“病人”生命體徵全無,手指僵停在痙攣狀態, 口鼻歪扁, 雖因肢體尚還溫熱,未顯現出更多顏面徵象, 但基本已可以推測出,應是外力導致的窒息而亡。
時間就在不久之前。
或許, 就在郡主叩門前的片刻。
兇手是誰,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