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誇她年輕可誇過頭了啊。陸時卿大她六歲罷了,還沒能生出那麼大的女兒吧。
元賜嫻扭頭一看,果見他臉是黑的。但她能說什麼,抹蜜耍嘴皮得看場合,四面都是天家貴胄,她也隻有回去再哄一哄被當成她爹的陸時卿了,現下隻用一句“公主說笑了”帶過。
她說完這話,瞥見斜對頭元鈺一臉的幸災樂禍,再往前去,鄭濯臉上也隱隱帶著笑意。
她見狀,下意識看了眼他扶著茶甌的手。他用的是左手。右手虛虛掩在寬袖裡,看不出傷勢。
見她皺了下眉,鄭濯抿唇一笑,目光坦蕩而澄澈,看起來倒像寬慰她似的。
元賜嫻看見那笑,心裡卻更堵。
她實在沒法把這樣的鄭濯,跟夢裡那個卸磨殺驢的人混到一起去,又記起陸時卿早先分析的,說鄭濯跟元家翻臉指不定隻是他安排的一場戲,心裡便更加動搖。一路相處,加之她生產當夜,他那樣舍命救她,她要再因夢裡幾個百姓的聲音,把他視作十惡不赦的人,就真有點說不過去了。
雖然她也知道鄭濯那天不惜一切代價救她的原因。說白了,還是出於對陸時卿的情義。
陸時卿是因他才去到回鹘涉險,爭取可汗支持的,她在這當口出了事,便有他的一份責任在。任她有絲毫閃失,他都沒臉再見陸時卿。
但不管他是為了什麼,為了誰救的她,她左右都是受了恩。她這人講究投桃報李,對還不起的人情沒法安心。
上回出事以後,她本也想去探望鄭濯,隻是自己都廢了半條命,實在沒能走得起身。加上陸時卿因無法斷定密道泄露的緣由,當機立斷舍了那條路子,封了機關,暫且斷了跟他的暗中往來,她也就隻有通過旁人的嘴得知他的近況。又因朝中形勢緊張,聖人開始盯上了陸府,所以出了月子也沒機會當面跟他說幾句。
她這邊正出神,忽然感到一隻大掌覆了過來,將她的手輕輕籠住了。
她偏頭看一眼陸時卿,看他也對自己寬慰一般笑了一下,然後在她手背上寫了幾個字:沒事。
若說是鄭濯的傷,全然沒事是不可能的,這種動筋骨的事,元賜嫻再清楚不過,以後他要使兵器,決計不可能再利索。這句沒事,也隻是說起居上不會有問題罷了。
她心裡恹恹地嘆口氣,面上沒顯露,隻作出饒有興致的模樣,聽眾人談笑。
皇後這時候似乎說到個什麼禮物,她才注意到,原來伽斛手邊高高壘了一堆模樣精致的盒子,看樣子像是幾個皇子給她準備的見面禮,一人一份,像討她歡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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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皇子們才不可能個個如此用心,必然都是皇命難違而已。看來聖人為了促成這姻親,也真是煞費了苦心,把兒子們都給趕鴨子上架了。
她聽見皇後說:“六郎實在有心,傷沒痊愈,竟費時費力地,親手雕了這般靈巧的玉兔子來。”
元賜嫻喉嚨底一噎,心道不可能吧,鄭濯還有單手雕玉墜的本事?
果見他聞言張了張嘴,好像想解釋這不是他雕的,隻是叫人買的罷了,但眼見皇後已經把話頭轉開了去,也就沒能說得上話。
元賜嫻看陸時卿一眼,一臉“妙啊妙啊,裡頭好像有玄機啊”的表情。
陸時卿淡笑一下,捏捏她的手骨,暗示她不必多管。
皇後緊接著問伽斛,對收到的這些玩物可還滿意。伽斛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就在眾人都道她會說幾句客套的場面話時,卻聽她道:“但在座還有好幾個沒給我禮物呢。”
一個老臣不小心發出一聲“呃”。
這個回鹘公主,誇人誇得直率,討東西也討得很直率。
皇後也沒料到她會說這話,聞言隻有接茬道:“是了,還有誰準備了禮物的,趕緊呈上來。”
幾個官員和宗親們都是神色為難。聖人沒說要他們也獻殷勤啊。
正當眾人眼觀鼻鼻觀心,四下靜得有點尷尬時,伽斛自己給自己解了圍,指了一下偏下首處的人道:“這位……”她說到一半頓住,然後訕訕一笑,“不記得姓什麼了的將軍,你帶了什麼禮物給我?”
被點到的元鈺“唰”一下抬起頭來,左看看,右看看,發現大家伙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面上,才算反應了過來,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
元賜嫻也是一愣,很快就給阿兄使起了眼色。這種時候說沒準備怕是要倒霉的,他現編也得編一個啊!
元鈺當然也不是傻的,得了妹妹暗示,忙答:“勞公主不嫌,在下準備的禮物不是那麼登得上臺面,就是幾盒子家父秘制的藥膏,傳說中,是可以潤白肌膚的。”
“……”眾人一陣傻眼。蒼了個天的,這元世琛莫不是傻的吧。這話說的,豈不是暗指公主膚色不夠白了?
正當元賜嫻頭疼扶額的時候,上首伽斛卻又驚又喜地“呀”了一聲,然後一手捧著自己的臉蛋,一手指著元鈺道:“這個好這個好!快拿給我試試!”
“……”
第106章 106
滿座訝異。元鈺心直口快就罷, 可誰也沒料到,這個公主竟然歡歡喜喜地接茬了。
這怕不就是人們常說的物以類聚, 仙葩碰上仙葩,刺溜一聲,開出了火花。
可公主也不仔細思忖思忖, 要是元家秘制的藥膏子真有效用,元鈺自己能黑成這個樣?
元鈺也是一噎。其實他就是瞎編不出來,又想到大周以白為美, 自己被膚色鬧得沒能夠上長安雙美, 因此困擾多年, 眼看這個伽斛公主好像也有類似煩惱,所以就提了這一嘴。
此刻對上她真摯的目光,他反倒有點心虛了, 支吾了下說:“元某今早趕得急, 將藥膏落了, 公主稍候, 一會兒就有人送來。”
伽斛聽這一句“元某”, 若有所悟:“將軍是陸夫人的兄長?”
皇後眼瞧著勢頭不對勁, 不等元鈺有機會開口, 就先接過了話,又跟伽斛說, 其實這樣的膏子宮裡也有現成的,生生把她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別處去。
她就笑著說起了別樣物什,隻是還往元鈺那邊看了一眼, 見他好像有意閃避,有些好奇地自顧自琢磨起來。
陽春三月,太液池畔韶光盈盈,和風吹得湖面皺起了細皴,漾出一圈圈紋路。眾人你來我往地談笑,除了一直吃果子的十三皇子,心底都暗暗各懷了一捧心思。
倒是老九鄭沛的心事最顯而易見,就是對伽斛沒一星半點興趣,反倒時不時瞥一眼元賜嫻,像是滿心可惜這樣的天仙兒怎麼就已為人婦了。直到陸時卿鄭重其事地盯住了他,他才不得不消停了下去。
茶席臨散時,皇後問起陸時卿家中小子是否安康。
當初元賜嫻母子被劫之事陣仗很大,幾乎鬧得人盡皆知,徽寧帝下旨嚴查,隻是當然查不到細居和平王那邊去,最後隨手往陸時卿一個政敵頭上扣了個屎盆子,就當替元陸兩家做主了。
陸時卿本就不思量聖人如何,細居和平王要除,要連鍋端,但靠不得昏聩的老皇帝,這事會被如此處置也是意料之中,便很平靜地謝了恩。如今被皇後關懷,也是脾氣不錯,打打官腔答了幾句。
然後又聽皇後說:“那就好,改明兒抱來宮中給我瞧瞧。這不,好跟業兒做做伴。”
她口中的“業兒”是南詔現今的皇長子,細居和韶和的“兒子”。南詔皇室取名用的是“頂針法”,孩子名兒開頭一字隨老爹名兒末尾一字。譬如細居的老爹叫茲細,而細居的兒子叫居業。
元賜嫻聽說,居業是在元臻被換回後一天到的長安城。細居到底沒那麼草率,直接用陸時卿送回去的那個孩子作假,而是拿了早先安排好的,一名漢女與南詔男子所生的子嗣來充數。
畢竟,得混出個血來不是。
陸時卿聞言淡笑一下,這時候沒有拒絕的理,隻說得闲了一定來。等席散,貴人們退了,他便牽著元賜嫻往停在外頭的轎子走。
這時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空曠的宮道口卻突然傳出一聲:“賜嫻表妹!”
陸時卿牙一痒,停下步子,跟元賜嫻一道轉頭去看,就見鄭沛追了上來,跑得臉一陣白,手裡頭提了一對木制的人偶,說是拿給表外甥和表外甥女玩的。
元賜嫻雖覺鄭沛當初的確輕浮了點,但談不上記恨他。畢竟在這深宮裡頭,像他這樣一不殺人放火,二不強取豪奪的皇子已經算純淨了。他身子羸弱,得聖人眷顧,免了被當成棋子使,一半是因禍得福,一半也是出於自己那幹淨的底子。
她倒覺得鄭沛跑得臉都白了就為送對人偶,收了也無妨,但畢竟陸時卿站在這裡,當然得由他做主,要不還不被酸氣衝塌了鼻。
她沒開口也沒動作,陸時卿就滿意了,淡淡與她道:“九殿下一片心意,收下吧。”又跟鄭沛說,“勞殿下惦記。下官先帶窈窈回去了,改日再來拜過殿下。”
聽這一聲“窈窈”,元賜嫻心底“哦喲”一下,笑眯眯地接過玩物,道:“多謝九殿下,元姝和元臻一定喜歡的。”
鄭沛像是強顏歡笑了一下,然後便轉頭走了。
春光何其明媚,他的背影卻怪蕭瑟的。
陸時卿默在原地依禮目送,等鄭沛走沒了影,才繼續牽著元賜嫻往外去,見她偏頭問自己:“做什麼把我乳名給別人知道?”
因為鄭沛叫她賜嫻啊,他當然要壓他一頭了。但這話說出來又有點幼稚,他敷衍道:“順口叫出來了而已。”又說,“給他知道也不要緊。沒膽子喊你。”
元賜嫻“嗤”他一聲沒說話,等上了馬車出了宮門,兩旁沒了闲人,才問他,聖人對待回鹘這事究竟是怎麼打的算盤。
剛才有眼睛的都看出來了,皇後明明白白是想撮合鄭濯和伽斛。
陸時卿道:“聖人的意思是,方才在場那幾個皇子,除了年紀尚幼,純粹作陪的十三皇子外,誰跟回鹘公主成了都算是好事。但最好的還是阿濯。”
果真如此。元賜嫻聞言不由蹙起了眉頭。
徽寧帝又把鄭濯當棋子使了。
大周積弱至此,被區區彈丸之地的南詔威脅一次兩次不夠,如今還要主動放下臉面去與回鹘攀姻親,但老皇帝卻依舊沉醉在盛世強國的美夢裡,隻想著暫且利用利用回鹘,並不肯讓大周今後的皇子皇孫沾上外族血脈。
伽斛嫁過來是不可能做妾的,既然做妻,以後生下的就是嫡長子。所以實際上,不論哪個皇子娶了她,就等於是在老皇帝心中跟皇位絕了緣分。
而聖人選擇讓鄭濯做這個人。
時至今日,也沒什麼看不明白的了。不管鄭濯這些年如何以退為進,老皇帝始終沒打算冊立這個兒子為儲君。他或許曾經有過動搖的時刻,但最後仍是選擇了最不可能威脅到他的十三皇子。
對皇帝來說,皇位嘛,遲早有天要交出去的,但兒子想提早一天,一刻?那不行。因此年幼懵懂的鄭泓自然成了他最放心的人,剛好又養在繼後名下,也能少些微詞。
至於鄭濯,徽寧帝也看出來了,這個兒子非常重情重義,甚至在他看來,重到有點愚鈍,有點“為情義所困”。這樣的人,恰好適合做個輔佐弟弟的好兄長,不是嗎?
所以老皇帝如今對幾個兒子的想法是:二郎呢,勾結外族,幹出那樣大逆不道的事,丟盡大周臉面,死無全屍也不能怪他這做爹的心狠。三郎平王呢,野心勃勃,也跟外族牽扯,這次二郎的行徑怕跟他的慫恿脫不離幹系,因此這禍患不能再留,得想辦法盡早拔除。六郎呢,可以用來跟回鹘打關系。十三郎呢,能夠考慮繼承大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