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霜妤將信將疑把耳朵湊過去,聽見他道:“老師要升官了,由四品門下侍郎擢升為三品中書侍郎,正式拜相!”
她聞言一驚,詫異道:“當真?”
竇阿章一臉驕傲,仿佛馬上就能寫出一篇題為《我家老師是宰輔》的文章來,點頭道:“自然是真!”
竇阿章的消息確實不假,沒過幾日,陸時卿升官的事就從宣政殿一路傳到了街頭巷尾。
十五歲高中入仕,二十四歲拜相,陸時卿在長安乃至大周簡直活成了一個神話。雖見了面,眾人仍稱他一聲“陸侍郎”,但這一句侍郎的分量,已是今時不同往日。
在朝堂上下都向陸時卿道賀,面上恭維私下嫉妒的時候,元賜嫻卻看明白了,這一出恐怕是老皇帝的明升暗降。
西北的戰事早在十來日前,二皇子人頭落地的一剎就已大致了結。突厥雖未被全然打垮,卻也不過隻餘些散兵負隅頑抗。回鹘和大周的聯軍在勢頭上更勝一籌,徹底擊潰敵軍隻是遲早的事。
等捷報傳到京城,論首功,當然是陸時卿的。
去年他以一樁和談,不費一兵一卒成功擊退南詔軍隊,回來後得了金銀賞賜。這次,徽寧帝原本也可以隻賞些物件的,卻不料剛巧碰上他的頂頭上司,門下侍中致仕。
門下侍中是門下省的長官,朝廷掌實權的宰輔之一,作為門下第二把手的陸時卿本就是替補上位的不二人選,再逢論功行賞的時機,擢升更是順理成章。
但徽寧帝不給他做這個門下侍中。
大周歷史上,曾有一任皇帝在繼位前做過中書省長官,所以後來,中書令一職便沒人再敢當,因此常年空缺,而改由中書省第二把手,也就是中書侍郎代行長官之職,總領中書省,成為朝廷宰輔之一。
但這中書侍郎畢竟是代行職務,在眾宰輔裡便要略低一等,相較門下侍中而言,隻能算是副相。
也就是說,如果陸時卿繼續留在門下省,很可能不久就將登頂主相之位,但如此一“擢升”,便隻做了個副相。雖然品級相當,到底還是差了點。
不過元賜嫻不覺得失落。因為在她的夢裡,陸時卿最後就是做了沒人敢當的中書令。徽寧帝的旨意不過是叫他離那個位置更近了一步。若是老皇帝一直不叫他調遷,她反倒感到奇怪。
元賜嫻有種直覺,雖然這一世,因為她的插手,大周的政局添了許多變數,譬如姜氏提早倒臺,譬如朝廷與南詔建立了和親關系,但歷史的洪流卻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去向。她能扭轉裡頭小人物的命運,卻很難阻止滔滔洪流,泱泱大勢所趨。所以,很多她曾以為改變了的東西,其實都還頑固地行走在原先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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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時卿升官拜相的頭一日,恰逢回鹘使節隊伍抵達長安。
元賜嫻這才知道,原來當初他前往回鹘,除了與可汗達成盟約外,還有另一樁使命,便是要迎一位回鹘公主回京,促成大周皇室與該公主的姻親。
隻是他當時急著趕她臨盆,跟可汗談妥了這樁事以後,就賠了個罪,先行動身離開了。
大周不復往昔強盛,近年來不斷積弱,一直隻有自家公主送出去和親的份,這回能迎來一個他國公主,其實是件相當難得的事。
如今公主和使節抵達長安,陸時卿一則位列宰輔,二則須表此前歉意,因此必須得去接待。
元賜嫻雖知這和親的事是跟大周皇室的,與陸時卿這個有婦之夫沒半根雞毛關系,卻還是不太舒服,親手給他穿上新官服後,邊替他系腰帶邊感嘆:“紫色的官袍果真比深緋色好看,一瞧就很貴氣,可惜這就要出去惹別人的眼了。”
陸時卿一把抓住她擺弄他腰帶的手:“說什麼胡話。”
她撇撇嘴,哼他一聲:“回來我要仔細查的,你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肯定就是被人家動掉了。”
陸時卿笑得無奈,把她扯進懷裡:“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
元賜嫻聞言一滯,嚴肅道:“這樣不太好吧?”她說完,擱在他腰間的玉指已經非常靈活地彈撥了起來,顯然是在家悶久了,手痒得很。
“有名有份的,為什麼不好?”陸時卿一挑眉梢,揚揚下巴,“趕緊去換衣裳。”
元賜嫻不是特別情願地“哦”了一聲,一臉懶得出門的模樣,轉頭就露出了竊笑。
可是他說叫她一起的,那就別怪她換上最好看的衣裳,去豔壓回鹘芳了!
第105章 105
元賜嫻一換就是很久。
陸時卿知道她悶了整月憋壞了,難得出去望望春透透風, 不想壞她興致, 心道最多就是遲到一些, 也沒什麼,就不催她了。
畢竟在回鹘的事情上,他表現得不積極點,聖人反而放心。
他闲來無事,起身去瞧孩子。
臥房裡兩個搖車並排靠著。陸元姝在睡覺, 呼吸非常勻稱。陸元臻卻醒了, 睜著雙眼在瞅妹妹。大約是覺得這樣平躺著斜瞅太累了,便蹬著個腳, 聳著個肩,想把自己翻個身, 側過來看。奈何筋骨還太嫩,力氣不夠, 怎麼翻都翻不過來, 使勁使得一張小臉通紅。
陸時卿看清他意圖, 一時覺得好笑, 上前一撥,就幫兒子成功翻了個身。
但陸元臻好像不喜歡,委委屈屈看他一眼,轉而又想把自己翻回來。
真是難搞。
陸時卿隻好再把他撥平了,接著就看他重新回到了先前努力翻身的情狀。
他懂了。兒子是個倔的,喜歡靠自己。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一邊旁觀, 等他終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自己顛了過去,才伸手把他抱起,低頭道:“跟你娘一樣是個小祖宗來的,這下滿意了?”
陸元臻有聽沒有懂,朝他“咯咯”地笑,似乎對他身上這新色的官袍很感興趣,屁股捱著他的臂彎,小手卻攀上了他的衣襟,一陣亂撓。
陸時卿看了眼自己皺巴巴的衣襟:“你娘剛給整平的。”說著撥開他的小手,然後顛了他一下,示意他安分點。
哪知陸元臻這就不高興了,小嘴一癟,一副馬上要哭給他看的樣子。
陸時卿覺得,對女兒能慣,對兒子卻不可嬌養,面色一暗,大概是“有本事你就哭”的意思。
然後陸元臻就哭了。卻不是用眼睛。
陸時卿感到一股湿意在臂彎處蔓延開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陸元臻就這樣往他手上尿了個通透舒爽。
“……”
元賜嫻換完衣裳出來,瞧見的就是陸時卿飛似的把孩子丟回了搖車,震驚無比地提著個湿淋淋,淌著水的袖擺。
她一愣之下反應過來,目不忍視地望著他。再轉眼一看搖車裡的陸元臻,兒子還在玩命地笑,像是一點不覺得自己釀了什麼大禍。
元賜嫻哭笑不得地上前去,叫拾翠和揀枝趕緊照顧孩子,然後挑了陸時卿幹淨的那隻袖子,揪著他往淨房扯,一路道:“就這點功夫,你是怎麼惹的元臻?”
她原本自然是想去顧兒子的,畢竟陸時卿都這麼大個人了。但一想到他那點潔癖,又不好把他交給兩個婢女,所以才親手把這目瞪口呆的人拉了過來。
陸時卿的臉黑得都能研出墨,好半天才回神,腳步一頓,像是終於想起什麼,回頭就要撒了腿去教訓兒子,被元賜嫻一把攔住:“得了得了,你還能揍他不成,換衣裳要緊!”
要不是親生兒子,陸時卿現在大概已經原地炸了。
他一路隱忍,到了淨房才驀然醒悟:哪來的衣裳給他換,他剛升的官,眼下就這一身嶄新的行頭!
元賜嫻顯然也反應了過來,跟他面面相覷了一晌,還是動手把他腰帶卸了。沒得換也得搓洗搓洗,總不好拿這身有味道的行頭去接待人家回鹘使節吧。
不過剛足月的娃娃隻吃奶水,其實還是挺幹淨的,也沒什麼燻人的氣。隻是陸時卿畢竟邁不太過潔癖的坎,便顫著個睫毛,緊緊咬牙,閉著雙眼由她穿穿脫脫地折騰。
等官袍被急急烘烤幹,元賜嫻和陸時卿入宮的時辰早已晚了許多,直接錯過了前頭徽寧帝會使臣的大場面,聽說回鹘一行已經落了腳,伽斛公主則被皇後請到了太液池畔賞湖景,隨行的另有一眾皇子與幾位宗親及官員。
元賜嫻一聽就知道,聖人是把促成和親的重擔交給了皇後。那些適齡的皇子其實都是給伽斛公主相看去的。至於阿兄之類的宗親,還有幾名很可能都老掉牙了的官員,就是走個過場,作作陪襯,叫場面不要太幹,最好別讓人家公主一眼便看出是叫她“相婿”的,免得她臉皮薄,鬧個尷尬羞澀。
元賜嫻挽著陸時卿走近太液池時,湖邊亭中倒是派其樂融融的場景。
上首位置坐了梁皇後,其下大約就是傳說中的伽斛公主了,一身白底金紋的窄袖翻折領長裙,錐狀的回鹘髻高高束起,珠玉琳琅,看臉容生得十分精巧,高鼻深目,蜜色的肌膚雖不太符合大周的審美,卻透著股別致的韻意。
再看周圍,赫然坐了一圈氣度不凡的天家貴胄,老六老九都在,連十三皇子都湊了個熱鬧,在旁吃著果子作陪。論起青年才俊的數目,真比她兩年前在芙蓉園相看鄭濯的時候多上好幾倍。
陸時卿看她這不知算不算豔羨的眼神,偏頭問:“羨慕?”
元賜嫻忙搖頭,一臉得意:“數不在多,在精,最好的都給我挑揀走了,剩下的便是從延興門排到西市,又有什麼可羨的?”
陸時卿很是受用地一笑,把她往自己身側帶了帶,隻道回去後真該熬熬她這張嘴,看能不能熬出蜜汁來。
倆人無意引起眾人注目,但到底是不能的。論身份,一個是宰輔,一個是郡王女,論相貌,說得誇張些,沒等他們走近,亭子裡就先都滟滟地亮了。好幾人因此都朝這邊投來了目光,先看升官拜相,春風得意的陸時卿,再看他身邊嫋嫋娜娜的嬌妻。
陸時卿也看了眼元賜嫻。
她說鵝黃跟紫特別搭,所以穿了這個色的襦裙出來。襦裙樣式沒什麼特別的,不至於喧賓奪主,但勝在顏色襯膚又搶眼。要不是她額前點了花鈿,頭上作了婦人髻,當真嫩得跟沒出閣的小姑娘似的,仿佛眼光用力幾分,都能給掐出水來。
這衣裳選的,著實太心機了。再瞧妝容,看似寡淡實則精致,不濃妝豔抹,反倒更顯她本色容光,叫人驚豔不已。
陸時卿這下有點後悔帶她出來了。為了叫她放心,他自己現在反倒有點不放心。
不說別人,就講九皇子鄭沛,若不是當初在芙蓉園暈船丟了臉皮,自覺在元賜嫻跟前再抬不起頭來,後來又被聖人強壓著不許與她來往,指不定怎麼騷擾她。如今也不知有沒有徹底斷了念想。
皇後見倆人來了,熱熱切切地招呼他們。
陸時卿當先賠罪說來遲,皇後隻道不打緊,目光在他不知何故皺巴巴的衣袖處落了一落,很快移開,請他們落座,然後跟伽斛公主介紹了一嘴。
伽斛看看他們,眯起眼笑:“陸侍郎我知道的,早前在王宮裡見過一面。”又說元賜嫻,“這位真是陸夫人?”
元賜嫻面上笑意不變,心裡奇怪一下。怎麼的,她瞧著哪裡不像?卻還不等她有個計較,伽斛已經繼續道:“若不是娘娘引薦,我還道是陸府的小娘子。但一算陸侍郎年歲,好像又對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