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賜嫻上一次這樣心急忙慌地奔馬還是去年中秋翌日,在商州以為陸時卿遇險的時候。
顛簸不平的林道上,她重復著揚鞭又落下的動作,耳邊嗡嗡作響。
其實這聲東擊西的計謀有個微妙的漏洞,就是太巧了。
支走拾翠這件事看似簡單,但在時辰的算計上卻須非常精準。早一步,則她們主僕很可能在山口碰上,晚一步,則又很可能令她們在林中相遇。然而既然對方千辛萬苦成了事,又怎會隨隨便便折在徐善這一環上,叫他剛好遇上拾翠,剛好得了救援的機會?
除非,這一環也是對方的精心設計。
在石亭裡,徐善自己也說過,巧合太多就不叫巧合了。可他怎麼就輕易中了計?他那番所謂逆推的大道理呢?那樣聰明清醒,懂得審時度勢的一個人,究竟為何犯了蠢?
元賜嫻下意識逃避著這些問題的答案,心亂如麻之下大力揮鞭。但鄭濯本就快她一步,騎術又在她之上,她便隻能一路咬著,難以追平。
她一路跟他從林入山,因馬奔得太疾,束發的綢帶胡亂飛卷,幾次遮擋視線,她便幹脆將發帶咬在了嘴裡,緊緊盯住前方,臨上山時,忽見道口衝出兩名騁馬的黑衣人,似要阻攔鄭濯。
鄭濯卻絲毫不減去勢,人在馬上顛簸,手已拔刀出鞘,眨眼間揚臂,一劍割兩人喉,隨即繼續前衝。
元賜嫻緊隨在後,咬著牙看也不看地上屍首,等再行一段,又見一隊黑衣人,籠統七名,個個都是體形健碩的青年男子,看長相卻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一般的漢人武夫。
鄭濯揮刀再殺,一邊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得了這眼色暗示,知道他的意思是叫她先走,便停也不停直直躍馬而上,為求快,不避不讓,狠狠踩著一具屍首過去。
隻是鄭濯到底不能一氣解決七人,她馳出一路後,很快就聽身後有人追了上來。
若正面與這等武夫對上,她一個女子到底難有勝算。元賜嫻回想了下這批黑衣人方才的態勢,感到他們似乎一直都是被動阻攔,而並非要對她和鄭濯下殺手,便悄悄收起鞭子掛在馬頭,減緩了策馬的速度,假作疲憊之態,抓著障刀等他追上來。
黑衣人果真並不打算出殺招,等快要趕上之時,自馬上一躍而起,轉而一個前撲,飛跨向元賜嫻的馬,似乎準備從後方鉗制她。
她等的卻就是這一刻,待聽聞身後起落動靜,不等他坐穩在她馬上,便頭也不回,反手掌刀,從脅下往後斜刺而出。快準狠,“哧”一聲響,一刀穿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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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萬沒料到這記毒手,瞪大了雙目僵在馬上,眼神漸漸空洞起來。
元賜嫻一手拉扯韁繩,保持身下馬的平穩,一面扭頭將刀用勁拔出。血濺三尺,滾燙而腥氣的汁液灑了她一臉,她忍住一陣翻湧的嘔意,一把推了男子下馬,抽出鞭子的手微微有點發顫。
她上過戰場,但這是她親手殺的第一個人。
不過元賜嫻很快就沒工夫瞎想這些了,因她確信了一件事:黑衣人行動如此分散,表明徐善尚未被發現。很可能是他在趕去找她的半途意識到不對,轉而匿入山中,使計迷惑了他們。
她得比這些人先找到他。
她大力揚起一鞭,待行至前方岔路,飛快判斷了一眼地形,挑了個方向一路上行,接近崖頂之時,遠遠聽見一陣細微的刀劍相擊聲。
因上崖的路過於狹窄無法策馬,她一個翻身下來,疾奔直上,一眼就見開闊的崖頂,四名黑衣人正與徐善纏鬥,一旁已躺了兩具屍首,死相很是怪異,像是倆人在對衝時互相刺穿了胸膛。
她情急之下竟不由失笑。
聰明人有聰明人的打法,徐善雖非武人,卻還挺遊刃有餘,別說受傷,竟連面具都沒掉。
陸時卿一個閃身,避過朝他面具斜刺來的一劍,一腳將對方踹下了懸崖,抬眼看見滿臉血汙的元賜嫻不由窒住。
他猜到她會摸透前因後果,卻道她會選擇搬救兵而不是親自來。
她現在是在做什麼,為徐善拼命嗎?想叫他陸時卿“守寡”嗎?
他恨恨咬牙,憋著口氣提刀再殺。
元賜嫻不敢盲目動手添亂,瞅準他被三人合圍到崖邊的時機才疾奔而上,衝過去就是一刀捅穿了一人後腰,與此同時提膝照另一人的要緊地方狠狠一頂。
陸時卿一把將第三名黑衣人掼下山崖,回頭看見被元賜嫻頂得滿頭大汗,翻滾哀嚎在地的刺客,不由跟著覺得某處一痛,驚愕瞧她一眼,然後才記得揮刀結果了地上人。
四面一剎歸於死寂。元賜嫻扶膝松了口氣。
這看似非常危險的崖頂,倒的確是頗能利用的地方。徐善選擇如此地勢,也是遵循了所謂“易勢破局”的智慧之道。
她喘息一晌問:“先生有沒有受傷?”
陸時卿差點拿本聲說話,臨到嘴邊才如懸崖勒馬一般頓住,改以徐善的聲音道:“我沒事。縣主的膝蓋……”他遲疑下望,“還好吧?”
她站直了擺擺手道:“稍微有點痛,還好。”主要是剛剛好像不小心踹到那人掛在腰間的刀鞘了。
陸時卿卻是一愣。
什麼?竟然有點痛?難道那畜生方才是硬的?
元賜嫻不知他何故噎住,忙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趕緊下山吧,殿下已在趕來接應您的路上。”
陸時卿的眼神一直落在她的膝蓋,聞言才收回目光點點頭。
她便當先轉身往山下走,終於得空提袖去抹臉上的血汙,卻正是這放松戒備之時,忽聽身後一陣異響。
元賜嫻驀然回首,就見一具“屍首”猛地暴起,抓了手中一柄匕首朝徐善前心刺去。
第69章 069
陸時卿正因元賜嫻此番拼命之舉心煩意亂, 當真走了個神, 未能第一時間察覺異動, 等刀尖近他前心三寸之遙才下意識伸手去擋。
但他手伸出卻忽地一滯,驀然停在刀鋒之外。
如此一息過後, 匕首已刺入他的胸膛, “哧”一聲響, 一下入肉寸許。
元賜嫻隻來得及趕在之後衝到他跟前, 踢開那名傷重之下強撐暴起的刺客,大驚失色攙住他:“先生!”
她喊完, 詫異地看了眼地上已然咽氣的黑衣人,再看看陸時卿。
黑衣人到底是強弩之末, 最後一刀全憑意志刺出, 並不如何有力。他方才伸出手時雖晚了一步,卻尚且來得及捏住刀尖,大不了便是割傷掌心的事。
但他怎麼關鍵時刻出了個神?
陸時卿雙目一陣暈眩, 下意識抓緊了元賜嫻的手腕,卻因知道她不可能承受他整個人的力道, 強撐著沒有倒下去, 直到隱約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模模糊糊看到個人影衝上來。
是鄭濯趕到了,奔上前扶住了他。
陸時卿這才松了股強撐的勁,借了他的臂力,咬牙跟他說:“叫她走……”
到了這種關頭,他仍舊用了徐善的聲音。
鄭濯知道他是怕傷重暈厥, 暴露身份,看了眼插在他胸口的匕首,蹙眉道:“我知道。”又跟顯然嚇得不輕,嘴唇打顫的元賜嫻道,“縣主的馬車可在附近?”
元賜嫻的眼直直盯著陸時卿胸口的刀子,根本沒聽清倆人剛才一來一去的對話,直到聽聞“縣主”二字才回神,問:“您說什麼?”
鄭濯重復道:“我說馬車。先生傷重,不能在馬上顛簸了。”
她聞言搗蒜般點頭,說了句“我去找”就轉身狂奔下山。
等她走後,陸時卿被鄭濯攙到一塊山石前坐下,盯著元賜嫻離去的方向問:“山中刺客……清幹淨了?”
“幹淨了,放心。”鄭濯答完,小心撕開他一角衣襟,避免牽動刀柄,一面察看他傷勢一面飛快道,“沒傷到要害,但位置有點懸,現在拔刀太險,恐怕真得等她找來馬車,你撐一會兒。”
他剛才是為避免陸時卿暴露才支開了元賜嫻,眼下看來,馬車確實是必須的。
陸時卿卻沒先關心自己的傷勢,用力眨了下眼保持清醒,交代道:“去看看那名刺客的死相……”他指的是最後暴起的那個黑衣人。
鄭濯問清是哪個後,忙起身去察看,回頭答:“是失血過多而亡。面朝下,雙腿蹬直,左手壓在胸口。”他說完似有所覺,補充道,“壓在跟你傷口一模一樣的位置。”
陸時卿低咳了一下,虛弱道:“把他的左手改成壓住右手掌心……”
鄭濯趕緊照做,隨即走回道:“怎麼回事?”
其實他剛才就覺得不對勁了。他是習武之人,很明顯看得出這一刀出手綿軟,照理說,陸時卿不該中招的。
匕首還未拔出,陸時卿尚能勉強保持神志,答道:“平王對我起疑了……”
姜家倒得太過幹脆利落,平王從中察覺不對,懷疑“徐善”並非布衣謀士,而很可能是隱藏在朝中的某位官員。
今天這批刺客正是平王派來的,首要目的是除掉“徐善”,見計劃失敗則退而求其次,企圖驗明他的身份。
那名黑衣人知道自己即便偷襲掀了“徐善”的面具,看清他是誰,也已不可能有命回去報信,因此選擇在他身上明顯處留下傷口。假意使了看似兇猛的殺招,就是為了逼一個人作出遇險時的下意識反應。
但陸時卿卻臨頭醒悟,硬捱了他一刀,黑衣人便在臨咽氣時壓住了胸口,表明自己刺傷了“徐善”的這個位置。一旦平王派人來收屍,得到這個訊息,便有可能順藤摸瓜找出陸時卿。
“徐善”做謀士的事暴露就暴露了,甚至元家與鄭濯被證明有所牽扯也不是必死的絕境,唯有他的站隊被揭發,這多年潛伏,步步為營的一切才都完了。
所幸現在,他叫刺客留下了假訊息。
鄭濯聽罷想通了究竟,嘆口氣,揭開了他的面具,看他臉色灰敗,滿頭冷汗,反笑道:“不想叫她守寡就撐住了,你這一死可是一屍兩命,陸子澍沒了,徐從賢也沒了。”
陸時卿嗤了一聲,這下倒跟回光返照似的清醒了點:“死不了,脾氣大,命也大。”說完像是想講點能叫自己精神些的事,“嘶”了一聲,問鄭濯,“你說她是不是對‘徐從賢’太好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