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濯覷他一眼:“不都是你?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陸時卿疲憊地笑笑。
他不是非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而是他扮演老師,本是全然照他言語習慣、舉止聲色來的,甚至連愛好、理想與思考方式也是。後來雖因動情,數次在元賜嫻面前扭曲了老師的形象,但他實在分不清,這個“徐善”究竟有幾分是他自己,有幾分是老師。而元賜嫻對這個“徐善”的好感,又究竟源於他那幾分,還是老師那幾分。
他靠著這個惱人的問題撐著昏沉的眼皮,直到聽見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才倏爾醒神,掙扎著想去拿面具。
鄭濯當然比他更快一步,直接把面具一把拍在了他臉上,以一種仿佛要毀他容貌的架勢,痛得他差點悶哼出聲。
是元賜嫻回來了。她跑得氣喘籲籲,人未到聲先至:“馬……車來了……”
鄭濯一把攙起陸時卿,隨她往山下走,將他架上了馬車。
車來得如此之快,其實還靠揀枝和拾翠。倆人在元賜嫻策馬離開後,當即趕去附近驛站重新弄了馬,一路往這邊追。往上的山路有一段崎嶇狹窄,原本不夠馬車通行,硬是經由主僕三人披荊斬棘,死命駕了上來。
得知徐善受傷,兩名婢女又慌忙拿了馬車裡原先備有的器具去打來水準備好。
元賜嫻見狀也想掀簾進去,卻被鄭濯攔在外頭:“我得給先生處理傷口,勞請縣主策馬護送。”
她隻好聽他的,點點頭:“那我叫拾翠給您搭把手。”
鄭濯怕再拒絕叫她起疑,便點頭應下。
元賜嫻命揀枝駕車往長安城趕,自己則心驚膽戰騎馬在旁,片刻後,隱隱聽車內傳出一聲極盡忍耐的悶哼,隨即響起很多窸窸窣窣的動靜。
她緊抿著唇一言不發,一路僵硬地揚鞭策馬,直到鄭濯的侍衛趕來接應他。
這個決定並沒有錯。元家的馬車必須還給元賜嫻。
元賜嫻眼瞅著幾名侍衛將已然昏厥的陸時卿扛到另一輛馬車中,遲疑問後腳掀簾下來的鄭濯:“先生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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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濯滿手的血都來不及擦,簡單道:“暫且沒事,縣主放心。”
元賜嫻聽見這一句“沒事”卻也談不上輕松,隻是看了眼他的手,勉強點了點頭。
照關系講,徐善跟鄭濯更親近,她自然沒道理說拜託之言。而對大局的顧全又令她哪怕再心焦也不可能親手送徐善回城照顧他。
她實在什麼都做不了,也不合適做。
鄭濯剛才憂心陸時卿,全然沒注意元賜嫻,此刻才發現她一身狼狽血泥,甚至連衣裳都破了幾處,不由眉頭一皺,暗嘆自己粗心大意了,道:“你趕緊回府,一有消息,我會立刻送來。”
元賜嫻朝陸時卿的方向看了眼,頷首道:“多謝殿下。”然後轉身回了馬車。
揀枝駕了車往城裡去。
元賜嫻甫一掀簾入裡,便聞見一陣濃鬱的血腥氣,再一低頭,又被兩盆子觸目驚心的血水一震。
拾翠正在裡頭收拾,見她來,忙騰了塊勉強幹淨的地方示意她坐,邊道:“小娘子將就將就,方才殿下給先生拔刀,情況兇險,血濺得到處都是。”
元賜嫻“嗯”了一聲,木然坐了下去,似乎也沒太在意這點髒汙。
拾翠當然是有眼力見的,忙安慰道:“小娘子別太擔心,殿下手法精湛,硬是止住了血,眼下他的侍衛也帶來了傷藥,想來先生不會有大礙的。”說罷拿了幹淨的帕子給她拭面。
元賜嫻一動不動由她侍候,半晌問:“拾翠,先生這樣待我,我能給先生什麼?”
拾翠擦拭的動作一滯。
小娘子的話,她又怎會聽不懂。徐先生如此智慧的一個人,今日之所以輕易中了敵人的詭計,其實是因為關心則亂啊。
她猶豫了下道:“小娘子,婢子知道這時候該勸您莫多想,但剛剛……”
元賜嫻偏頭盯住她:“剛剛什麼?”
“剛剛拔完刀,先生暈厥過去,昏睡時說了胡話,似乎……”她苦著臉道,“叫了您的全名。”
元賜嫻聞言一滯,垂眼盯著腳下的血水不說話了。
拾翠說的確是實話。隻不過陸時卿因傷重嗓音低啞,又是模模糊糊以氣聲道出的夢囈,她就沒辨認出來。有鄭濯在,面具自然是沒給摘的,而她又對陸時卿的身板不熟悉,因此打下手時也未發現端倪。
元賜嫻折騰了整日,回到元府以後已是黃昏,精疲力竭之下,拾掇幹淨後,匆匆吃了點飯食便歇下了。這一躺,腦袋裡卻是亂作一團,怎麼也睡不著。
那個早先她一直不願接受的答案還是不可避免隨了今日種種撞進了心底:徐善對她,確實超乎尋常了。
她原先對徐善是切實有幾分仰慕的。
最初被他吸引,是那日觀棋之時,聽他說起浔陽的魚蝦,說起他的理想抱負,她感到羨慕與敬佩。後來他來元府赴宴,她耍酒瘋掀開他的面具,見到他的瘡疤,得知他的人生境遇,因此添了愧疚和憐惜,不惜自揭傷疤安慰他。
她對徐善最初的這份好感其實無關相貌,無關年紀,似乎單單是覺得和這個人的靈與魂非常契合。
然後許三娘出現了。
許三娘帶給她的失落,令她有點分不真切,這種仰慕到底隻是純粹的欣賞,還是有幾分不適宜的男女之情在裡頭。所以她在漉水河畔,瞧著河心的烏篷船,一度無比尷尬,無比心虛。
於是在那之後,她懸崖勒馬,逼迫自己斬斷對徐善的一切心思。而她也確實做到了。或許是這一段本就算不得風月之情,或許是顧忌許三娘,或許是對陸時卿漸生情愫,又或許三者都有,總歸再見徐善,她不再狼狽不堪。
然而她好不容易放下的念頭,卻因如今得知了徐善對她的情誼,復又湧上了心頭。
她不想接受徐善是見異思遷之人,也不容許自己做朝三暮四之輩,但她現在的的確確難以抑制地亂作了一團。
元賜嫻躺了一晌,看了眼外邊漆黑的夜色,起身匆匆往永興坊趕去。
第70章 070
元賜嫻沒去找徐善, 也沒去找陸時卿, 隻是乘了馬車在永興坊裡來回打轉, 從一個巷口轉到另一個巷口,一轉就是小半個時辰。待臨出坊門, 到底上了一趟陸府, 因已入夜, 便沒貿然闖入, 隻問府門前的僕役,陸時卿歇下了沒。
曹暗因陸時卿回府後一直昏迷不醒, 恰好準備再度出門問醫,行色匆匆之下瞅見她, 不由一駭, 心道怕是要完,定了定神色才上前,搶在不明真相的僕役跟前道:“縣主可是來尋郎君的?”
元賜嫻站在門前不答反問:“大晚上的, 你這是去哪?”
他撓撓頭道:“小人臨睡記起一樁郎君的交代,想趁夜趕緊辦了, 免得明日被責罰。”
陸時卿每天那麼多公務, 元賜嫻當然也不至於事事過問,也就沒大在意,問道:“他歇下了嗎?”
他繼續盡可能淡然地笑:“沒呢,郎君剛忙完事,正在沐浴,您可要進裡邊等他?”
陸時卿一般沒那麼早睡, 他這樣說也是賭了一把,意圖消減元賜嫻的疑慮。
元賜嫻果真擺擺手道:“這都快宵禁了,我先回了。你叫他沐浴完早點歇下,也不用說我來過。”她說完,點點頭以示告辭,轉頭上了馬車。
曹暗暗暗籲出一口氣,扭頭走密道請來鄭濯安排的大夫,再送大夫離開,回到陸時卿臥房,心焦如焚地給他守夜,一刻也不敢合眼。
陸時卿受傷的事,連宣氏和陸霜妤也瞞著,這幾個時辰,簡直耗費了曹暗一生的演技。他若再不醒,他這頭發都要愁白了。
曹暗搬了個矮凳默坐在陸時卿床邊,因他高燒未退,便時不時給他換帕子覆額,一直等到後半夜,才見他灰敗得近乎透明的臉微微有了點血色,臨近黎明,終於看他睜開了眼。
他眼眶一熱,險些一個狼撲上去,被尚且虛弱的陸時卿抬了一根手指止住:“別激動,我還沒死……”
陸時卿隻有一天的功夫靜養,翌日就該輪到他隨侍徽寧帝,後天又是朝會。他無一可缺席,一不露面,就可能引起平王的懷疑。
所以這一整天,曹暗極盡僕役之能事照料他,恨不得把十二個時辰當作十二天來使,等到黃昏,眼見陸時卿的氣色好了點,才敢離他一晌。
這一離就收到一封信。信是元賜嫻寫給“徐善”的,經由鄭濯的人送到了陸府。他拿到後不由心裡一沉,生怕裡頭寫了什麼你儂我儂的情話,叫好不容易活過來的郎君重新死回去,因此悄悄藏進了袖中,打算暫且壓下。
卻不料他剛拿了些薄粥回到陸時卿臥房,就被靠在床欄邊勺湯藥喝的人問:“你說那丫頭昨夜來過?”
曹暗低低“啊”了一聲,略一抬眼:“是……”
陸時卿看他這一驚一乍的反應,霎時側目過來。
他那點演技,到了自家火眼金睛的郎君處就不管用了,迫於威懾一動不敢動,卻仍被發現了端倪,聽陸時卿“啪”一聲擱下瓷碗,冷冷道:“袖子裡藏的,拿出來。”
他嘆口氣,硬著頭皮呈上。
陸時卿的目光在封皮上一落,微微閃了閃。
見他蒼白的手一滯,曹暗就想把信奪回來:“郎君,要不咱別看了吧?”
陸時卿心裡也在躊躇,像是生平頭一遭被一封信惹得犯怵,卻到底接過拆開,坐直身板看了起來。
是元賜嫻的字跡不錯,比上回給他寫情詩時一手隨性的行草端正些許,她寫道:“先生臺鑑,見字如面。先生因我之故落入敵手,傷重昏迷,我理當隨侍左右,躬身照料於您。然為時局所迫,無奈退避,實感歉疚非常,隻望書成此信時您已醒轉,且不日便能平復如舊。”
陸時卿執信的手一緊,繼續往下看。
“先生為大周社稷屢涉生死大險,您之高義,令人敬慕。我亦恨力薄才疏,為此身所阻,無能上至廟堂,懲奸除惡,與您及天下志士同心同力,共濟黎民,還大周一片清明河山。
我之所欲,為我力所不能及,故唯於浮沉宦海掙扎求生,以圖不為洪流所沒,不為朽木所腐,不受刀石蹉磨,不易赤誠之心,如此爾爾。”
他心下微澀,翻過一張紙,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