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時卿伸手往黃金帳一引:“如此,您不妨允許陸某入內,聽陸某好好給您講解講解。”
細居聞言,瞥了眼他身後足有三千數眾的精騎隊。
他自然明白了他的顧慮,含笑回頭吩咐:“退守百丈,不得我命令不可靠近。”
這支騎兵隊是黔中充州的地方軍。陸時卿為免招搖,並未帶軍出京,而在途經守備戰力相對精銳的充州時,拿徽寧帝事前交給他的兵符調集了這支騎兵。
早在戰事興起之初,毗鄰滇南的黔中和嶺南就曾派軍前來支援,卻因戰術失當,被細居頻頻阻於滇南之外,直至陸時卿領了這三千人一路繞行奇襲,攔截南詔軍報,才悶聲不響破了他的防線。
也正因如此,細居在聽聞糧草突然被截時就知來人必是強敵,方才遭遇夜襲,也就幹脆放棄了交鋒,以免不必要的傷損。
畢竟他猜到了,陸時卿的目的不在攻陷守軍營,而是意欲與他和談。因為他提前收到了一樣東西。
幾天前,滇南邊陲的南詔將士輾轉將一枚玉戒交至營地,說是長安送來的。他一瞧便清楚了前因後果,知道送玉戒的人是在向他示好,借此提醒他自家後院的火勢。
隻是他當時並未理解對方示好的緣由,直到剛剛結合了陸時卿的夜襲,方才聯想到,這枚誠意十足的玉戒是在表明大周來使的友善之意,希望避免雙方的交鋒。
既然人家沒想打,他又何必硬捱這一仗。
陸時卿孤身隨細居入了黃金帳,以表和談的誠心,坐下後掸了掸衣襟處的髒泥,問道:“殿下可否先借陸某一塊幹淨的帕子?”
細居叫人拿了塊錦帕給他,認真說:“不擦也無妨,您眼下的穿戴,已比在商州驛站得體許多。”
陸時卿一噎,記起元賜嫻當初幹的好事,恨恨咬了咬後槽牙,面上卻睜眼說瞎話道:“哦,陸某的未婚妻確實比較頑劣,一不高興就燒幹淨了我的外裳。”
這回換細居噎了。
雖說他當年逼婚單單隻是出於政治目的,而非傾心元賜嫻,卻到底失敗了,連帶商州擄人一舉也沒幹成,所以陸時卿這話儼然是往他傷疤上撒了足夠的鹽巴。
細居突然看了眼擱在桌案上的玉戒,恍然大悟道:“原來送我這枚玉戒的,是陸侍郎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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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受域外影響,有將玉戒作為男女定情信物的習俗。陸時卿眼皮一抬,皺了下眉頭。這膚色深得在夜裡瞅不見臉的,說的什麼欠抽玩意兒?
細居將玉戒往小指上套了套,似覺佩戴得宜,便不摘了,說道:“陸侍郎,請開始您的講解。”
陸時卿心中冷笑,沒了跟他迂回來去打官腔的耐性,直言道:“陸某想說的很簡單。如若殿下繼續北攻,弊處有二。第一是對您而言——您將接連失去軍心、民心與君心。不必我說您也清楚,您身邊的將領並不全然歸心於您,否則也不至教您中了我設下的圈套。”
“而除卻他們外,您國中百姓及您的父親,一樣都不十分支持您發起的這場戰事。原因便是,南詔已擔負不起如此消耗的持久戰。”
“您近年來與大周交鋒頻繁,戰亂與徵軍分別致使您國中人口銳減,百姓無法正常耕種,與此同時,戰爭所需的糧草、武器、駿馬卻不斷激增,南詔的國庫因此日漸空虛。再這樣下去,您這個太子恐怕是民心所背,而您的父親也會選擇更合適的人取代您上位。”
“第二是對南詔而言——您將給吐蕃做嫁裳,最終自損。您很清楚,這一戰的主力是您南詔的軍隊,而原本與大周交好的吐蕃之所以受您蠱惑,答應與您合作,目的便是意欲借您之手一路北攻,染指其貪圖已久的河西,分大周一杯羹。”
“但您須記得,吐蕃不單和大周毗近,更與您相鄰。得到河西的吐蕃將日益繁盛,而吐蕃盛,則南詔衰。強大起來的吐蕃為了貯存足夠的實力與大周抗衡,遲早要先將兵鋒對準南詔。到時,大周非常樂見鷸蚌相爭,以坐收漁翁之利。”
“說完了弊處,便談談您此戰的兩點收獲。第一,打擊滇南王。第二,佔領劍南。但這微末利益,與陸某所言弊處相比,實在不值一提。且您不妨自問,您的臣民是否能夠理解您為了區區一個異姓郡王與區區彈丸之地所做的莫大犧牲。”
“最後,我想告訴您退兵的好處。您隻須令吐蕃先行放棄與您締結的盟約,就可在這場合作乃至來日與它的政交當中長久佔據上風,借以爭取到源源不斷的利益——糧資、金銀、勞工,乃至土地。哪怕您戰敗,也可拿這些真正能夠被百姓瞧見、接受、理解的利益安撫國內上下。大周願意給您這個取利及休養生息的機會,陸某可在今夜過後,替您跑一趟吐蕃,誘其撤軍,隻要您眼下答應這樁和談。”
“當然,如若您聽了這些話,仍執意不肯退兵……”陸時卿淡淡一笑,“陸某倒是不懼做您刀下魂,但照您國內情勢看,恐怕您不久就將與我在陰曹地府相見,再續孽緣了。您也說了,沒見到我的時候,您總是很好。”
他說完,瞥了眼細居小指上的玉戒:“殿下對陸某今夜這番講解,可還算滿意?”
五日後,吐蕃毀約撤軍,大周得以喘息反攻,逼退南詔,一路驅敵出境。至此,這場持續了短短二十日的戰事便了結了。
消息傳到長安,滿朝歡喜震驚。元賜嫻興奮得險些提了包袱南下去接應陸時卿,卻被元易直一斧頭給攔了下來。
她便隻好每天掰著手指頭等他,一步都不離府,早晚各問一遍是否得了南邊傳來的消息,結果陸時卿也真夠可以的,從頭到尾一個準信沒帶給她,氣得她等到後來失了耐性,就幹脆不再問了。
正月漸近尾末,二月就是紅杏開花牆外豔的日子,他愛來不來吧。
二月初八這日,元賜嫻拉了阿兄和阿娘去往芙蓉園,踏還沒全然冒出來的青,散散心,原本打算好了絕不念起陸時卿,不料逛了一圈園子,便不知不覺爬上了當初來過的那棟竹樓。
彼時,她來這裡見鄭濯,到了頂上這層,卻先一眼看見一身扎眼銀朱色的陸時卿。
她突然很好奇,她當日又是招呼鄭濯吃荔枝,又是與鄭濯共舟的,陸時卿如今若是記起這些個事,會是什麼想法啊。
她暗暗坐在小室內的長條案邊,略有些竊喜地想象他的心情,一邊傻笑個不停,等回過神來,原本陪她上到竹樓的阿娘和阿兄竟齊齊不見了人影。
她這個神出大了。
元賜嫻一愣,忙起身張望,卻一眼瞧見小室閣門之外,長長的走道盡頭負手站了個人,似乎已經看了她很久。
見她望來,那人扯了下嘴角,有些得意又有些倨傲地問:“元賜嫻,你一個人坐在這裡傻笑什麼?”
第61章 061
陸時卿站在三丈遠的地方, 唇角微彎, 一雙斜挑的鳳目隱隱含笑。
這丫頭長進得不錯, 都學會故地重遊思慕他了。南下一趟也算走得不虧。
他心中暗暗自得,元賜嫻卻根本沒聽清他問了什麼,隻是出神地望著他。
雖說戰事結束一刻,她腦袋裡繃緊的弦就徹底松了,但想見陸時卿的念頭卻在心底扎了根,非但不減,反倒日復一日生長茂盛,哪怕因氣他不給音信,面上故作不在乎, 假意心情很好地跑來踏青, 也還是沒法自欺。
否則她怎會在被問及想去哪的時候,脫口而出說了這裡?她不得不承認, 她想見他的心意, 已經迫切到急需重遊故地來紓解。
她是真的被他擄了。
除夕夜, 阿爹質問她, 旁人都可替大周赴死,為何唯獨陸時卿不能。
她彼時沒答上來, 因她自己也想不通,她從小接受的教導怎會叫她說出那樣大逆不道的話。直到翌日,聽見阿兄口中一句“當局者迷”才驀然醒悟,原來那個答案是:因為她喜歡他。
因為喜歡,所以自私, 所以全天下最在乎他的生死。
日升日落與她無關,物生物滅與她無關。山川浩渺,天地闊大,可她隻看見他。
陸時卿他,從一座靠山,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這個人現在就在她眼前,離她不到三丈,她想抱他。
元賜嫻眼眶一熱,拔步衝出小室,奔到他跟前張臂圈住了他。
陸時卿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抱撞得心膽俱麻,一愣之下垂眼看她,卻突然聽見一陣低低的抽泣聲。她說哭就哭,埋首在他頸側,把淚流得酣暢淋漓,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襟,悶頭道:“你還知道回來!”
陸時卿慌了。
他此番南下,誠然是為救國而去,但如果不是因為元家,他未必選擇親手來辦此事。他始終覺得元賜嫻這丫頭看似面熱,實則心硬,既然自己替她做了靠山該做的事,未必不能趁機討點什麼,譬如叫她急一急他。
因此回程一路,哪怕他心焦如焚,馬不停蹄,為能早日回到長安與她提親,不惜天天吹風吃土,卻也數次忍住了給她報信的衝動。
但他現在後悔了。
陸時卿張了張嘴復又闔上,再張了張嘴,再闔上。大敵當前口角生風的人竟因為一個姑娘的眼淚,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長久的沉默後,元賜嫻淚都哭幹了。她從最初的激越裡回過神來,手臂微松,仰頭瞅著他憋屈道:“陸時卿,你太無情無義了,一聲不吭走人就罷了,歸途不給報信也算了,現在我都哭成了這樣,你連抱也不抱我一下嗎?”
陸時卿這才意識到自己腦袋梗塞了,忙伸手回抱住她。這一抱,卻覺她裹在棉裳裡的腰身窄了一圈,原先便是盈盈一把,如今竟都有些不堪折的味道了。
元賜嫻瞧見他這怔愣的神情,抬手抹了把淚,心中低哼一聲。她臉上瘦得不明顯,這下可叫他發現了吧。
她抽噎了一下,抱怨道:“光抱就完了?這麼多眼淚,你都不給擦擦?”說著,揚揚下巴,垂眼示意她臉上的淚痕。
確實哭得一個梨花帶雨,本就湿霧迷蒙的一雙眼簡直成了一汪池水,陸時卿終於開口,看著她道:“我沒有帕子。”
沒帕子就不擦了啊,沒帕子不會用手啊。他是不是又在嫌她髒了?
元賜嫻心裡頭正咆哮,卻忽見陸時卿收攏了圈在她腰後的手臂,然後低頭湊到她下巴處,親了她一下。
準確地說,是含了她一滴懸而不落的淚珠子。
他接著上句道:“隻能這樣擦。”
元賜嫻睫毛微微一顫,卻沒有出言抗拒,順從地閉上了眼睛,仰起臉一副要他伺候的模樣。
陸時卿頓了一頓,得了應允便移唇往上,繼續親吻她的淚痕,一點點緩緩推移,慢而細致,從她的頰側到眼下,再到實則並無淚痕的鼻尖、眼睑、眉心。
每一下都是蜻蜓點水,每一下都似情深義重。
元賜嫻在他一下復一下的吻裡想到,其實她當初是被許如清誤導了。自打聽了她的建議,她便將投懷送抱當作拿下陸時卿的一種手段,因此主動獻吻,或在被他親的時候半推半就。
欲要徵服他的意念太過深重,以至覆蓋了本該有的臉紅心跳,也叫她忘了至關重要的一點:倘使換作一開始,哪怕她再想討好他,也絕不可能願意如此。
她願意,是因為潛意識裡根本沒將這樣的親密當成一種犧牲。
在她眉心落下最後一吻後,陸時卿喉結翻滾,聲色喑啞地道:“擦完了。”
元賜嫻皺皺眉頭,繼續閉著眼睛,催促他:“沒有呢。”說完,撅了撅嘴巴示意。
陸時卿趁她看不見,忍不住無聲一笑,重新低頭貼住她的鼻尖,然後輕啄了下她的唇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