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氏刮了下她的鼻尖:“你阿爹從前隔三差五便上戰場,你又何時見阿娘這般哭哭啼啼過?阿娘不是不擔心他,隻是更相信他。”
“滇南是個是非之地,但阿娘一直很喜歡那裡,因為那是你阿爹一次一次罔顧性命保護著的地方。現在滇南有難,你說,你阿爹怎可能對它袖手旁觀?可他卻撒手將它交給了陸侍郎,難道不是因為對他有十足的信心?既然如此,你為何就不能相信你阿爹,相信陸侍郎?”
元賜嫻慢慢止住了哭勢,在一下下的抽噎聲裡冷靜了下來。
“窈窈,阿娘知道你一時難以接受,想尋個口子發泄,但你也別傷了你阿爹的心。哭完了,就去與他道個歉,今天可是除夕。”
元賜嫻點點頭:“阿娘,我知道錯了,我會跟阿爹好好道歉的。”她說完咬咬唇,“但是您今天能不能跟我一起睡?”
馮氏不免失笑:“你倒是多大了?”
她癟癟嘴:“我現在比三歲小孩還脆弱。”
元賜嫻連夜跟元易直道了歉,完了理直氣壯搶走了馮氏,夜裡卻也未能歇息安穩,時睡時醒,一遍遍夢到陸時卿闖來她閨房的一幕。
她說完逼婚的話,聽見他承諾下回再見就娶她。
然後場景一換,漫天都是白色的紙錢,她看見陸霜妤站在送葬隊伍的前頭,手擎一根細長的竹枝哭得雙目紅腫。
她想衝過去看看那棺椁裡頭究竟是誰,卻怎麼也追趕不上,耳聽著哀慟聲越來越遠。
如此重復幾次,她回回睜眼都驚出一身冷汗,像是看見了不祥之兆一般,翌日一早醒來發現被褥都是湿的。
大概是她在夢裡哭了。
元賜嫻頹了整整一夜,待聽見鄰裡坊裡的新年炮仗,卻是一下醒了神,被這歡喜的吵嚷聲激得振作起來。
她趕不上陸時卿了,卻也不能這樣坐以待斃。
她在房中思索了一晌,拿定了主意,突然跑出院子,叩響了元易直的房門,見他就問:“阿爹,我想起一樁事。早些年,大周尚未積弱到現如今的地步,南詔偶爾也向朝廷朝貢,有時由您代為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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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我瞧見貢品裡頭有一塊拳頭大小的璞玉,可禮單裡卻未有這筆記錄,便想偷偷截胡了做玩物。您當時說,這塊璞玉堪比和氏之璧,價值連城,不可兒戲。禮單裡頭不曾記錄,是因它是南詔二皇子私下拿來討好聖人的。”
父女倆不生隔夜仇,元易直的氣早就消了,聞言認真回想一番:“是有這麼一樁事。你問這個做什麼?”
“您想,有權力的地方便有鬥爭,咱們大周被奪嫡之爭鬧得烏煙瘴氣,難道他們南詔便能僥幸避免?南詔二皇子拿了塊價值連城的璞玉,越過太子細居偷偷朝貢,豈不正是想討好咱們的聖人,有朝一日或將借此獲得大周的支持?”
“這件事足可證明他的野心,也可證明細居身邊並不幹淨。當時咱們懶得摻和他們南詔的家務事,選擇了作壁上觀,現在卻何不利用這樁事提醒細居注意他後院的火勢?”
“你的意思是,派人將這塊璞玉快馬加鞭送給細居,借此替陸侍郎爭取到他的微末好感。至少,南詔軍隊不至於一言不發就向陸侍郎開火?”
元賜嫻點點頭:“但問題是,這塊璞玉進到宮中後流落去了何處。”
“阿爹派人去查查。”
元賜嫻回到院中,坐立不安地等待答復,一個時辰後,聽見揀枝回報:“小娘子,有消息了,那塊璞玉被做成了獸雕置入皇陵,但當時有些邊角料剩餘,聖人就賜給了子女們。其中一小塊給韶和公主打了枚玉戒。”
她驀然起身,抿了抿因一夜未得好眠而幹燥的唇,道:“去公主府。”
第60章 060
鄭筠早在冬至就已得徽寧帝赦免, 不再被囚罔極寺清修, 重新回到公主府。元賜嫻便直奔安興坊而去, 心中略有些忐忑。
畢竟這正月初一的日子,鄭筠更可能身在大明宮, 若是安興坊一趟撲了空,再要進宮去, 耽擱時辰事小, 卻怕會驚動諸如平王這樣對元家不懷好意的人,到時風聲走漏, 難保不會橫生枝節。
她憂心了一路, 幸而遞上名帖時,聽公主府的僕役答復說, 鄭筠今日抱恙,並未出門,就在府中。
元賜嫻松了口氣,跟隨僕役到了中堂。
鄭筠很快就來,看上去氣色尚可, 並未有所謂抱恙的姿態。她手裡拿了一個檀色的小木匣, 一見元賜嫻就開門見山地淡淡道:“縣主要的玉戒。”
元賜嫻著實愣了愣。她可還什麼都沒說。
她伸手接過匣子,啟了盒蓋一瞧,見裡頭果真是枚通體玉白無瑕, 成色、質地堪絕的環戒,疑惑之下抬頭問:“貴主怎知我今天來意?”她說完很快反應過來,再問, “您是有意稱病在府,在這裡等我的?”
鄭筠扯出個笑來,沒有說話。
元賜嫻知道時辰緊迫,見她不答,便先把匣子交給了身後揀枝,言簡意赅道:“八百裡加急,密送到滇南。”
這枚玉戒得在陸時卿到達滇南之前發揮作用,所以她沒法親自送。從長安到邊陲足有三千多裡,靠一個人的腳程就太慢了。陸時卿已走了一日一夜,任她馬術如何超絕,也不可能後來居上。唯一的法子便是以驛站傳信,一路換人換馬,日夜兼程,一刻不怠。
揀枝領命離去後,元賜嫻看了眼鄭筠,不免心生疑惑。
鄭筠身為嫡公主,於宮中消息一面理當比她靈通,應該早就曉得了陸時卿南下的事,既然如此,為何如此被動,在這裡幹等她來?
雖說這問題有些尷尬,但她不問也是難受,便直言道:“您既是早就知道這枚玉戒對他有用,為何不在他離京前就交給他?”
鄭筠垂眼笑笑,輕聲道:“反正你會來的不是嗎?”
元賜嫻皺皺眉頭。在她看來,鄭筠的做法實在不符常情。因為料定了情敵會上門來取玉戒,助心上人一臂之力,所以就把這個機會拱手讓人?這叫什麼因果啊。
何況,哪怕將這一點勉強解釋為鄭筠的不爭與大度,這事還是沒法解釋得通。畢竟她想到那塊璞玉純粹偶然靈光一現,並非及早預謀,鄭筠又如何篤定了她會來?
她突然聯想到上回那封被寄到舒州,提醒陸時卿歸途小心的密信。當時的鄭筠也像是通過某些渠道提早得知了什麼消息。雖說到頭來,歸途風平浪靜,但她並不覺得消息是假。或許正因對方發現計劃暴露,見陸時卿已然有所防備,才臨時放棄了刺殺。
元賜嫻對鄭筠此人愈發好奇,隻是非常顯然,她眼下無法從她口中套出話來,若再糾纏盤問,就顯得有些失禮且自討沒趣了。
她隻好笑道:“總之這次多謝貴主,我先告辭了。”
鄭筠點點頭,著人送她出府。
元賜嫻心中一顆大石落了一半,總算比昨夜輕松了些,一回府就去跟阿爹回報進展,待從元易直書房出來,碰見元鈺,聽他很詫異地問:“我的好妹妹,你剛才就是這副鬼樣子去公主府見情敵的?”
鬼樣子?元賜嫻奇怪地捏了捏自己的臉蛋。
元鈺目不忍視地道:“不是這裡,是眼睛腫得像核桃,發髻亂得像草包……唉,罷了罷了,天生麗質,也不在乎這些了。”
元賜嫻摸摸頭發幹笑一聲,卻也不太介意這些瑣事,隻要把事辦成了,怎樣都行。她轉而問他:“阿兄這是來找阿爹的?”
元鈺神神秘秘拉了她到遠處,低聲道:“是阿爹叫我來的,估計又要問我,你和陸子澍的事。”
作為剛和離不久的苦命娃,他這幾天隻得了爹娘寥寥幾句寬慰,然後就一直被問元賜嫻和陸子澍的情況。可憐他為了妹妹的終身幸福,還得拼命講那家伙的好話,說倆人是怎樣怎樣患難與共,情投意合。
元賜嫻趕緊道:“那你可得瞞結實了,要是被問起我的心意,千萬別給套出話來,說我追求陸時卿是想找他做靠山。”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倘使讓阿爹知道她的初衷是意欲拯救元家,這婚事八成得成為泡影。
元鈺覷她一眼:“阿爹是找我打聽陸子澍的,問你心意做什麼?咱們元家上下,但凡不是瞎子,誰還能看不出你的心意?”
元賜嫻一愣:“啊?”
元鈺跟瞧傻子似的瞧著她,拍拍她的肩膀:“傻妹妹,當局者迷,你可長點心吧,別被人擄了還不自知啊。”
元賜嫻瞅著他轉身而去的背影,訥訥眨了三下眼,一瞬心如鼓擂。
十日後,滇南邊陲的南詔守軍營突然遭逢夜襲。
這些日子以來,大周地方軍因缺失有力的主心骨而士氣低迷,南詔急行軍幾乎佔據了絕對優勢,一路北上,往益州方向推移,攻下了大半個劍南道。而包括太子細居在內的這批守軍則留在後方,以確保先鋒兵的退路。
可就在前天,自南詔運往這裡的糧草意外被截,軍營裡頭的幾名將領得到消息,以守軍營位置很可能已暴露為由提議轉移陣地,細居卻一直未應。
他的意思很簡單:守軍營的位置沒有暴露。
這批糧草不是運往前線的辎重,而隻是守軍的供給糧,由於數目不多,的確少派了士兵護送,被人鑽了漏子並非不可能。
但對方的目的顯然不在這一小批對南詔無關緊要的糧草,而是企圖叫他們誤以為軍營位置已經暴露,誘使他們緊急撤離,從而窺探到守軍的動向。
這是對方的引蛇出洞之計。如若他們按兵不動,則興許一切風平浪靜,反之,才是真正暴露了自己。
但問題是,細居看得清的計策,他手底下的將領卻看不清,與他爭論了大半宿,見他不應,當即將軍報發回至南詔都城,徵詢南詔王的意見。
糧草被截的第二天,也就是昨日,南詔王下令守軍即刻轉移,細居不得不聽命。轉移完畢的這一夜,卻真如他所料,遭到了一支大周軍隊的襲擊。
守軍營亂成一鍋粥,與這支夜襲軍緊急交鋒的時候,正中碩大的黃金帳裡,細居一身玄甲威立當中,下了一道軍令:停戰。
外頭喊殺聲驟停,顯然是大周軍隊見他選擇停戰,也一樣放棄了攻打。
他嘆口氣,沉默良久後提了佩刀出帳,遠遠就見營門外,一名鶴氅披身的男子高踞馬上,瞧見他似乎笑了笑,淡淡道:“商州驛站一別,多日不見,殿下可好?”
正是前天截了南詔糧草的陸時卿。
細居也沒否認,以一口並不十分流利的漢話答:“沒見到陸侍郎的時候,我總是很好。”
“聽聞殿下此言,陸某深感遺憾。實則陸某也奇怪,何故回回一見殿下,便是這般打打殺殺的場面。”
他笑笑,在夜色裡露出一口锃亮的白牙:“你們漢人有個詞叫‘孽緣’。”
陸時卿似乎有點意外,低低“哦”了一聲:“不想殿下學識竟如此淵博。那麼想來,您也一定聽過咱們漢人有句叫‘化幹戈為玉帛’的俗語了。”
細居朗聲一笑:“太拗口,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