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元賜嫻睡得正熟,忽被後窗“咣”一聲響驚醒,醒來意識到似有賊物闖入,慌忙坐起,睡意朦朧間也算反應迅猛,料想如此動靜絕非阿貓阿狗,立刻一手抓了被褥裹身,一面張嘴就要喊話,卻先聽來人低低道:“是我。”
她聽見這聲色一愣,惺忪之下再一眨眼,就見陸時卿繞過了她屋裡的屏風,站到了她的床榻前,生生卷進來一股寒氣。
她打了個寒噤,稍稍回過些神,卻更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一揉才仰著頭呆滯道:“要命,我這是寫情詩寫得走火入魔了?”
她都好久沒做過這種能瞅見人臉的夢了。
陸時卿心道恐怕是他走火入魔了,才會來這一趟吧,嘴上卻說:“是,元賜嫻,恭喜你夢到我。”
元賜嫻聞言將信將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得“哎喲”一聲,然後“嘶”著冷氣道:“陸時卿,你睜眼說什麼瞎話,痛死我了。”
她這下徹底清醒了,一面驚心府上守備的疏漏,一面疑心陸時卿來此的緣由,裹著被褥質問他:“三更半夜,你是怎麼進來的,偷摸到我閨房做什……”
她話說一半,突然被俯身下來的陸時卿輕輕捏住了下巴,連帶一張一合的兩片唇瓣也被吞沒在了他的嘴裡。
陸時卿故伎重施,趁她說話的時機叩開了她的齒關。隻是與前次不同,他此番落下的吻一改盲目掃蕩之勢,細膩綿長,瀝瀝如雨,喉結滾動間,一點點極緩極慢地攫取她的芬芳。
不似被欲望支配,意圖將她拆骨入腹,而更像一種無法排遣的痛苦悱惻。
元賜嫻微有覺察,略略一震,不明所以之下想到,他這麼痛苦,莫不是又犯潔癖了?
幾天不見人,一上來就吃她口水,邊吃還邊嫌棄,誰逼他吃了嗎?不提親,親什麼親!
元賜嫻心裡惱怒,便不再放任他,這回學聰明了,一針見血,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舌頭。
陸時卿吃痛之下蹙眉撤出,品見一股淡淡的腥甜,低頭瞧著她道:“你就是這麼咬我的?”
對,咬斷卿卿好過冬。
她抹抹嘴唇,一副很嫌棄他的樣子:“你耍流氓還有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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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問我偷摸到你閨房做什麼的。”他不過是拿實際行動答了她而已。
元賜嫻恨恨看他:“除了這個,難道你就沒別的事說?”
“哦。還有,你那個詩我看了,格律尚可。”
誰要聽他講這些啊。
元賜嫻發指道:“陸時卿,你在商州扒我衣服一次,舒州睡我馬車一次,長安闖我閨房一次。牽我手一次,抱我少說四次,親我也有三次。都這樣了,你還不打算娶我?還敢說你不喜歡我?”
終於說出來了。陸時卿等這一天著實等了很久。可她早不說,晚不說,竟偏偏在他沒把握給答案的時候說。
見他噎住,元賜嫻愈發生氣:“我阿爹又不會真扒你皮抽你筋。你究竟什麼時候來提親?”
元賜嫻早先確實不想拿那些瑣事逼迫他,可眼見阿爹來了長安,陸時卿卻仍無所動,若等到阿爹再回滇南,他豈不是又有理由拖她一年。
說什麼也得趁這幾日把親事給定下來。
然而陸時卿當真算不上日子,滇南戰事正興,此行險阻重重,他現在答應她,倘使有個萬一,就真要叫她守寡了。
他踟躇半晌,說了個合適的答案:“下回。”
這是什麼敷衍人的說法。元賜嫻惱得想抽他,卻聽他繼續補充道:“下回你再看見我的時候。”
她微微一滯,眼睛一亮:“當真?”
陸時卿點點頭,神情認真。
元賜嫻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拍拍床沿示意他坐,然後問:“那簡單,為免夜長夢多,我明天就去找你守歲。”
陸時卿卻沒坐,心裡嘆口氣,拒絕道:“我明天沒空,你好好在家就是。時候不早,我該走了。”
元賜嫻不給他走,一把拖住他的胳膊,硬是把他往床沿拽:“明天除夕,你還能不在府上?在你家提親也行,哪裡都沒關系,我會來的。”
見他沉默不答,她又掐了下他的胳膊,皺眉道:“聽見沒啊?明天乖乖等我上門來被你提親。”
這是哪門子提親法。陸時卿心裡失笑,見不答應便走不成,隻好眨了眨眼道:“好。”
第59章 059
元賜嫻得了滿意的答案, 終於肯放陸時卿走, 特意披衣起身, 支走四面守夜的僕役,以助他一臂之力。
陸時卿不能在離開長安前露了馬腳, 免得她死活纏著他一道去,便也沒阻止她, 看她做賊一樣護送自己出了府。
翌日, 元賜嫻布置了整天的戰術,與揀枝和拾翠商議了七條出逃路線, 用過晚膳, 快該到了一家人一道守歲的時辰,剛預備偷溜, 卻被元易直硬是拉去了陪棋。
她起先想敷衍一盤了事,卻不料這棋一陪就是一個時辰。阿爹的興致尤其高昂,連帶阿娘和阿兄也在旁熱烈觀棋。她拿了百來種借口遁走,每每一開口就被他們轉移話茬,即便起身如廁, 也被阿娘陪著一道, 結果自然都以失敗告終。
元賜嫻也不傻,自然瞧出了究竟,想是計劃敗露, 去不成陸府了,隻好給揀枝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跑一趟永興坊, 給陸時卿遞個消息,叫他別等。
揀枝回來已近子時,一臉憂心忡忡,元賜嫻一看就覺不對勁,再次以如廁為借口溜了出去,示意她跟來,到了外頭,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揀枝氣都沒來得及喘勻,急聲答:“小娘子,婢子去給陸侍郎帶話,卻沒見著人。陸老夫人說,他今早天沒亮就離了長安城去辦公差了。”
元賜嫻不由一愣,問道:“什麼要緊的公差,竟非得除夕夜辦?”
“婢子也覺得奇怪,想您一定好奇,便替您多問了幾句。陸老夫人說,這公差是昨日就派下來了,但陸侍郎並未交代具體,很是諱莫如深。”
“昨日就派下來了?”元賜嫻一耳朵抓著重點,蹙眉思索起來。
既然如此,陸時卿昨夜怎麼沒跟她說,且還答應了她守歲的事。
這不是擺明了扯謊嗎?
她將腦袋轉得飛快,隨即記起了更多古怪的事。眼下回想一番,陸時卿昨夜的舉止的確很是異常。暫且不論夜闖閨房這等事如何不符他的行事作風,當晚,他看她的眼神,說話的態度,都和平日裡不太一樣。
他似乎難得沒有與她“鬥法”的心情,多是沉默或者順從。話裡話外都好像……好像有些難言,有些掙扎。
可她當時因接連幾日未能逮他,急於逼他提親,一點也沒多想。
她將這兩天的種種古怪串連在一道反復回想,心砰砰砰地跳了起來,突然扭頭奔回了阿爹的書房,一跨進門,就見原本頭碰頭窸窸窣窣說著什麼的一家子一下收住了話頭,都抬起眼來緊張地望著她。
她把手扶在門框上,直直瞧著他們:“阿爹阿娘阿兄,你們瞞了我什麼?”
元易直嘆息一聲,無奈看了馮氏一眼。
他就知道瞞不了元賜嫻多久。但事實上,隻要不叫她在昨夜知曉真相,捱到這個時辰也就夠了。她已經不可能追趕得上陸時卿。
元賜嫻的指甲緊緊扣著門框,繼續追問:“陸侍郎去哪裡了?你們告訴我。”
馮氏起身上前,把她的手拉扯下來,免她自傷,然後道:“滇南起了戰事,他與南詔及吐蕃去和談。”
元賜嫻像是一時沒聽懂,半晌訝極反笑,難以置信道:“誰叫他去的,聖人?”
“是他自己的意思。”元易直答。
她將馮氏的手一點點撥開,略有些遲滯地上前,一字一頓道:“也是您的意思?”
元易直沉默不答。
元賜嫻突然笑了一聲:“那是什麼地方,有怎樣的虎狼,孤身前往會是何等下場,別人不知道,難道您也不清楚?”她說到這裡似有所悟,“還是說,根本就是您逼他去的?您不願叫他娶我,覺得他不值託付,就逼他證明給您看?”
“南詔興戰的目的是咱們元家。這一戰,他細居太子要的是聖人對我元家更多忌憚,要的是大周終有一日自斷後路。他去了,為了元家去的,為了減輕聖人對您的顧慮去的,您卻這樣袖手旁觀?”
元鈺見妹妹態度惡劣,皺皺眉道:“賜嫻,你冷靜點。”
元易直面冷如霜,瞧著她道:“誰說他就是為了元家去的?滇南淪陷,多少百姓身處水深火熱之中,他既為人臣子,心系天下,就該義無反顧去救。”
“即便如此,救他們的法子有很多,朝中能說善戰者也很多!”元賜嫻雙手撐案,緊攥著案沿,雙目赤紅地道,“為何非得是他?替大周出生入死,赴湯蹈火的為何非得是他?”
元易直一怒之下驀然起身:“為何不能是他?既如你所說,旁人都可替大周赴死,為何唯獨他不能?”
“因為……”元賜嫻被問得噎住,突然眼眶一熱,眼淚跟決了堤似的,大顆大顆往外滾。
元易直冷嗤一聲:“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我就當沒聽過,你回頭好好想清楚,究竟該不該說。”說罷轉身走了。
元賜嫻站在原地拿袖子去揩淚,卻到頭來越揩越多,怎麼也止不住。
馮氏嘆了口氣,給元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去瞅瞅元易直,然後攬過元賜嫻的肩,一下下輕輕拍打。
元賜嫻便更是忍不住,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哭也哭不停,憋了一晌,幹脆抱著馮氏邊哭邊喊:“阿娘,我就是不想,就是不想他去……我不是不懂阿爹說的道理,不是不憂心滇南的百姓,可是他去救他們了,誰去救他?”
她越哭越不可遏制:“阿娘,我心疼……我心疼啊……如果,如果他死在滇南怎麼辦?阿娘,我怎麼辦……”
馮氏一下下拍著她的背,輕聲道:“窈窈,滇南是很危險,可你為何不能相信他呢?你阿爹都信他,你不信嗎?”
元賜嫻微微一滯,抽抽搭搭地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