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廷鑑擺擺手,指著一身蓑衣道:“脫來穿去太麻煩,臣就站在這裡說吧。”
華陽洗耳恭聽。
陳廷鑑瞄了眼還在裡面坐著的幺子,哼了聲,再恭敬地對華陽說起前往陵州城避雨之事。
無論洪水來不來亦或是嚴重不嚴重,陳廷鑑與家人都不會丟下百姓自己逃難,可公主不一樣,他不能讓公主涉險。
華陽笑道:“父親愛護百姓,願意與百姓共進退,難道我這個公主反而要臨陣脫逃?”
“更何況,我現在也是陳家的媳婦,斷沒有撇下家人自己離去的道理,父親再勸我,便是要逼我做那貪生怕死的小人。”
短短兩句話,成功地堵住了陳廷鑑的嘴。
在官場沉浮三十餘年的陳閣老,敬重公主隻是身份使然,從未想過才十八歲的小公主能說出這麼一番話。
他慚愧地躬身:“公主深明大義,是臣自作聰明了。”
華陽虛扶一把,看著孫氏道:“聽驸馬說父親在外面奔波了一日,娘快扶父親回去休息吧,我們這邊都準備好了,您二老不必再費心掛念。”
陳廷鑑心中微動,老四還在公主面前提及他的作為了?
他意外地看向主座那邊。
陳敬宗卻把那句話理解成華陽在拐著彎恭維父親,嗤了一聲,也不理會門口巴結討好華陽的父母,徑直端起湯碗,試探著吸了一口。
有點燙嘴,不想讓人看笑話,陳敬宗很是享受般又抿了一口。
陳廷鑑的眉頭要擰成了川字,公主越深明大義,越顯得老四粗俗無禮!
“不早了,臣等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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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面前不好發作,陳廷鑑隻能壓下火氣,與妻子並肩離去。
才走出四宜堂,陳廷鑑就忍不住朝妻子指責兒子的失禮:“他不敬我也得敬你吧?人家公主都站在門口迎咱們,他倒好,眼睛跟瞎了一樣,居然還好意思喝湯!”
孫氏故作困惑:“是啊,他哪來的姜湯呢?”
陳廷鑑何等聰明,腳步一頓,隨即又道:“不過是丫鬟們心細,這麼大的雨,他們擔心驸馬受涼,熬碗姜湯再正常不過,並不代表公主真就關心老四了。”
孫氏:“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眼睛,反正我瞧著,公主與老四早不是剛成親那時候了。”
陳廷鑑回了一聲輕哼。
如果說公主是鳳凰,自家老四就是山裡的野豬,鳳凰能看上野豬?
四宜堂,華陽也訓了陳敬宗一頓:“二老冒雨過來,你怎麼都不過來行禮?”
別說他好歹讀過書,就算是大字不識的尋常百姓,也沒有這麼對待爹娘的。
陳敬宗幽幽地看著她:“他們為你而來,你往那一站,比我給他們磕三個響頭還更叫他們高興,我何必過去礙眼。”
華陽:……
陳家的新老狀元探花都無法在他口中討便宜,華陽識趣地閉上嘴,不與他白費唇舌。
是夜雨大,鎮上各戶百姓都睡不踏實。
華陽算睡得香的,但迷迷糊糊間也感覺陳敬宗起了幾次夜。
待到第二日晌午,洪水如前世那般漫進了鎮子。
陳廷鑑當機立斷,與裡正一起指揮百姓往山上轉移。
四宜堂。
華陽從京城帶來了兩套油衣,油衣乃是用絹絲制作,外面塗了油脂,又輕薄又能避雨,比笨重的蓑衣方便多了,達官貴人家尤其愛用。
都是女用的款式,華陽自己穿了一套,另一套叫珠兒跑去送給婆母。
據她的觀察,公爹與婆母都是較為節儉之人,很少會用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
“真孝順,把我這個親兒子都比下去了。”
陳敬宗去外面轉了一圈回來,正好聽見她吩咐珠兒。
華陽沒理會他的陰陽怪氣,將人拉到一旁,低聲問:“現在你相信老太太給我託夢了吧?”
陳敬宗沉默,隻是垂眸看著她。
明明是個不正經的粗人,一旦認真地盯著誰看,那眼神還怪犀利的,仿佛能看到人心裡去。
華陽心裡打鼓,很怕陳敬宗就是不肯信她,連第一步都走不下去,還怎麼利用老太太使喚他做別的?
“先上山。”
此時並不是細究這個的時候,陳敬宗率先轉移了話題。
四宜堂要帶走的東西不多,四個丫鬟一人背一個用油紙包好的包袱就可以出發了。
最金貴、最需要小心照料的,是華陽。
油衣能避免她頭發、身上被雨淋湿,可隻要她踩著地,鞋襪與褲腿肯定會湿。
華陽就看著陳敬宗跨出門,站在門口的臺階下,回頭喊她:“過來,我背你。”
粗粗硬硬的一個人,語氣也不溫柔,看她的眼神帶著幾分嫌棄,像看累贅。
跟上輩子一模一樣。
這一天,也是他死後,她想起的最多的一天。
第17章
陳宅離後山最近,是鎮子上最先轉移的人家。
閣老陳廷鑑帶著幾個護衛與裡正一起引導百姓,讓三個兒子負責家人的安危。
陳敬宗依然沒有穿蓑衣,隻戴了一頂寬寬大大的蓑帽。
華陽趴在他的背上,面容掩在蓑帽之下,周圍兵荒馬亂,她因為有陳敬宗背著,最為清闲。
孫氏由兩個丫鬟扶著,走在最前面,兒子們本想來照顧母親,都被她撵走了。
華陽身份尊貴,按理說她與陳敬宗該緊跟著孫氏,華陽卻做主拒絕了婆母的提議,在陳敬宗耳邊道:“咱們走最後。”
陳敬宗:“為何?”
他更想用最快的速度將她送進涼棚,再下山幫其他百姓。
雨聲是最好的屏蔽,使得隻有他聽見了華陽的解釋:“你這麼背著我,我的儀態肯定不雅,我不想讓兄長們瞧見。”
陳敬宗託著她腿彎的手,下意識地往上挪了挪。
這樣的講究雖然不合時宜,可想到堂弟陳繼宗那雙不安分的眼睛,陳敬宗立即背著華陽走到隊伍最後,前面就是東院的陳廷實夫妻、陳繼宗一家三口。
“老四,你怎麼退回來了?”
雨太大,陳廷實抹了一把臉,努力睜大眼睛看清後面的侄子。
陳敬宗:“就這樣,快走吧。”
陳廷實勸不動,隻好攙著妻子齊氏往前走。
陳敬宗負責走路,華陽專心地觀察東院這家人,尤其是齊氏。
這次轉移,除了四宜堂,陳家其他幾個院子都收拾了兩三個箱籠,由下人們抬著先行上山了。
齊氏是東院的當家主母,肩上竟然還挎了一個罩著油布的小包袱,隨著齊氏艱難地在泥路裡行走,那個小包袱一晃一晃的,裡面的東西挪來挪去,很快就顯出一處硬物稜角。也就是說,齊氏的包袱裡不僅僅有衣物,還有一個長方形狀的東西。
華陽猜,那就是齊氏私藏的賬本。
要緊的東西,有的人會把它藏在一個秘密之處,有的人則要時時刻刻收在身邊才安心。
兩種藏法都有道理,純粹看秘密的主人是什麼性格。
知道了賬本所在,華陽也就有了計劃。
“還是走快點吧,雨越來越大了。”華陽再拍拍陳敬宗的肩膀。
陳敬宗扭頭,一張俊臉已經被雨水打得湿漉漉:“不是怕被人看?”
華陽掃視一圈,道:“我觀察過了,大家都怕摔倒自顧走路,沒人會東張西望。”
怕他話裡糾纏,華陽不耐煩般晃了晃:“快點,我要去棚子裡挑個好地方。”
陳敬宗還能說什麼?
他加快腳步,轉眼就把東院一家甩在了後面。
前面是浮翠堂。
羅玉燕大腹便便,陳孝宗不放心她,讓丫鬟們照看兩個兒子,他親手扶著羅玉燕的胳膊。奈何探花郎讀書厲害,身手不夠敏捷,雨天泥地湿湿滑滑,陳孝宗不小心打了個趔趄,還是羅玉燕眼疾手快雙手抓住丈夫,才免了陳孝宗摔跟頭。
看著陳孝宗狼狽地重新站直,華陽眼中掠過笑意。
“三哥,沒事吧?”
平時對兄長們不屑一顧的陳敬宗,這時竟也好心般放慢腳步,關心地問了一句。
陳孝宗、羅玉燕夫妻倆齊齊抬頭。
羅玉燕直接看向了華陽,見華陽一頭烏發全部籠在油衣的兜帽下,幹幹爽爽,在這樣惡劣的暴雨天裡,公主一張白皙柔嫩的小臉依然如養在花房裡的牡丹安然無恙,而她這個最該被小心呵護的孕婦卻不得不一腳一腳地踩過一個又一個泥水坑,心情頓時變得復雜起來。
陳孝宗看的是自家四弟,見老四為了方便背公主,竟然連蓑衣都沒穿,一身衣裳湿透透的,如農夫家裡圈養的落湯雞,眼裡便透出幾分同情。
娶公主是福氣,可瞧瞧老四,為了伺候公主周到,白天抓蟲子晚上抓耗子,雨天還得給公主當牛做馬,也夠可憐的。
“沒事,你們先走吧,仔細別摔了公主。”
陳孝宗看眼華陽,眉目恭敬地道。
華陽禮尚往來:“三哥也要照顧好三嫂……”
然而她沒說完,陳敬宗就像一頭突然發力的野馬,大步朝前而去。
華陽:……
觀鶴堂這邊,狀元郎陳伯宗牽著女兒婉宜走在前面,俞秀牽著大郎緊隨其後。
見華陽夫妻來了,陳伯宗帶著家人避開一些,讓出路來。
婉宜笑著朝華陽眨眨眼睛。
“穩妥要緊,你別走太急。”陳伯宗不放心地囑咐四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