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到寢室不過短短一段距離。
他卻願意蹲下來,背著我過去。
進了廚房,薑陵讓我坐好,他卷起上衣袖,燒熱鍋裏的水,放入一顆顆圓滾滾的湯圓。
「還想吃什麼?」
我想了想:「還想吃餃子。」
皇宮守歲,各宮娘娘都會包餃子,還會在餃子裏塞銅錢。
柔妃來自西域,她自然不會,也不願意去學。
紀昭跟我說他吃到銅錢時,我羨慕極了,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個忘不掉的念想。
很快,我想到薑陵身份不一般,連忙問了一句:「會不會太麻煩了?你明日需要上朝嗎?」
他淡聲說了一句,不礙事。
拿出麵粉,調好餡料,為我包了半夜的餃子。
煮好的湯圓和抄手送到我面前,薑陵卷起衣袖的手臂上沾著麵粉灰,面頰上也沾著一點。
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他睜著漂亮深沉的眸子,茫然看著我。
我湊了過去,他根根分明的睫毛清晰可見,呼吸也亂了節拍。
「寧止別動……」我用袖子幫他擦去臉上的麵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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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這是我吃得最飽的一頓。
吃了一碗湯圓,還有一碗餃子。
撐到了喉嚨眼,我也捨不得吐出來。
最後走不動路,還是薑陵把我背回去的。
薑陵把我放在床榻上,我忍不住緊張起來,出嫁前我看過避火圖,新婚夜男女應該纏在一起洞房,就像紀昭對餘貴人那樣。
他幫我脫了鞋襪和繁復的嫁衣,最後幫我蓋好被子。
「你睡在這,我睡在旁邊的軟榻上。」
他沒有和我睡在一起,更沒有和我洞房的意思。
心口刺痛了一下。
說不出是松了一口氣,還是失望。
他是嫌我臟嗎?
薑陵轉身之際,我拉住他的衣袖:「我們睡在一起行嗎?我不碰你。」
這一回,他又笑了起來。
我發現薑陵很喜歡笑,他和傳聞中威嚴的薑太傅完全不一樣。
見他沒有答應,我著急又說:「床很大,兩個人睡得下,我往裏面擠一點。
「你別走,我長這麼大,沒有人陪我一起睡過。」
柔妃不喜歡我,從記事起,每晚她把我趕到宮人睡的躺椅上。
薑陵嘴角始終彎著:「晚上不許踢被子,我就留下來。」
這一晚,薑陵沒走,我們雖然分了兩床被子,但我和他睡在了一起。
醒來的時候,我不僅踢了被子,還鉆進了薑陵的被子裏,腦袋枕在他的胸口上,兩隻手纏著他的腰。
他渾身繃緊,一動也不動,身體卻暖得像是湯婆子。
這是我睡過的最安穩,最舒服的一覺。
等我醒來後,薑陵才睜開眼睛,他摸了摸我的發頂:「瓊華乖乖吃飯,我換衣服上朝了。」
自從成親後,薑陵說幾時回來,馬車便幾時到了門口。
從來不會遲。
因為他知道我會等他,下著瓢潑大雨,我哪怕撐著傘,也要站在門口等他。
薑陵回來,會從衣袖中掏出些小玩意,有時候是糖炒慄子,有時候是剛出爐的糕點,女兒用的胭脂水粉……他也盡數為我買來。
薑陵回府後,我黏著他不放。
他去哪,做什麼我都跟著。
書房裏,薑陵翻閱摺子,我便在旁邊剝慄子,剝好後的慄子送到他唇邊。
他哭笑不得:「瓊華我不吃。」
我不走,哄著他:「慄子剛出鍋的很軟很甜,太傅不可以挑食,這可是你說的。」
嫁他的時候我剛及笄,十六歲不到,隻到了他的肩膀。
薑陵吩咐廚房每日給我熬上骨頭湯,走之前還會囑咐我多吃飯,不可挑食。
薑陵性格沉穩平和,不管我怎麼鬧他,他從不見動怒。
最後實在沒了辦法,隻好張開薄唇,讓我喂進去。
他輕輕在我指尖咬了一下,表達他的不滿。
「瓊華,我和你不是一個年紀。」
他又怕傷了我的心,思忖著說:「我不愛吃這些零嘴,買來都是給你吃的,把你養胖一些,我才安心。」
我從背後摟著他的肩:「寧止你比我老,是不是會走在我前面?」
他頓了一下,眸光溫和:「是這樣,但我走之前,也會為你謀劃周全。那也是幾十年後的事。」
湧起的恐慌不安,突然包裹住我。
「寧止,我不要!我把我的壽命,分你一半好不好?」
他笑的時候,眼眸微彎,映著燭火,便如辰星熹微:「說傻話。到時候沒了我,也有兒孫陪著你,瓊華你不會再孤零零一個人。」
11
我說我想要院子裏有個秋千架子。
薑陵下了朝,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做秋千,每一個步驟都不假以人手。
做麻繩時,刺傷了手他也不說。
直到他提筆寫字,我才看到他通紅的掌心,滿手細細密密的小傷口。
有薑陵縱著,我脾氣也大了起來。
身子一翻,坐在他腿上。
一貫沉穩不露的薑陵,眸光顫了起來,他難得冷了語氣:「瓊華下去。」
我不答應。
我知道他不舍得對我生氣。
兩隻手更加放肆地摟住他的腰:「弄傷了手,為什麼不跟我說?」
「寧止,我不要秋千了。」
他淡淡看了一眼掌心,不著痕跡地藏到袖子裏不讓我再看到。
「隻是一點小傷而已。
「再等三日,秋千就做完了。」
「手心還疼嗎?」我去察看他的掌心,被薑陵躲了過去。
「不疼,一點都不疼。瓊華想要的,我會盡我所能滿足,隻是一個秋千而已,我還可以給你更好的。」
他無條件寵著我,滿足我。
我一句想吃西域的饢餅。
隔了一日,薑陵就把西域回紇獨有的饢餅送到我面前。
秋千做好的那天,我拎著裙裾坐了上去。
讓薑陵推我,高一點,更高一點。
在皇宮我從未這樣自由過。
我不敢放聲笑,不敢風頭太過。
無數雙眼睛盯著我,恥笑我。
但凡我做錯一點,柔妃會想著法子罰我。
第一次我犯錯,偷了禦膳房食物,我失去了親生母親。
第二次我犯錯,惹了三公主不快,柔妃叫我在倒扣的碗底上跪了一夜。
第三次……
再往後,我隻有在紀昭面前才敢露出笑,說一說話。
秋千蕩到最高點的剎那,我松開了手。
薑陵變了神色,他慌亂沖到我面前,用身體接住我。
我們倆滾作一團。
隻見薑陵面色冷沉,太傅一言,百官叩首的威嚴,我頭一回領教到。
「瓊華,你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如果不是我在這……」
我忽然抬起頭,沒有章法去吻他嚴厲繃緊的唇角。
薑陵微沉的嗓音,猛然停住。
「我知道你會接住我。
「寧止,隻有你在這,我才敢跳。」
他臉色稍霽,任由我含糊地吻著。
我們從青草地的這頭滾到了那頭,直到把薑陵薄軟的唇咬腫了。
他才輕輕推了推我:「再咬下去,我明日沒法上朝了。」
我松開了他,又在他脖頸間補上一口,留下印記。
薑陵帶著我從花園出來,繡竹暗紋的白衣,揉成一團,染滿了青草汁。
下人撞見後,臉色漲紅,一臉裝作看不見地躲開。
到了晚上,薑陵咳嗽不止,我才知道自己犯了錯。
管家端來熬好的中藥,臉色發愁地問:「太傅的病好長時間沒有發作過了,怎麼會又變得這般嚴重?」
薑陵揉了下胸口,被我撞過的地方:「沒有大礙,你先下去。」
等管家離開,我挪著步子湊到薑陵面前,幫他揉著胸口,一臉愧疚:「我不知道你身體不好……」
話說到一半,我停住了。
他比常人蒼白的面色,初見時便覺得他眉宇籠著病氣,怏怏的樣子。
為什麼我沒有多想一點,多問一句?
薑陵喝了藥,反而安慰我:「和你沒有關系,是我的妹妹死後……我悲思過度,才傷了身體。」
他抬起眉眼望著我說:「之前你問我有沒有背過別人。
「我隻背過妹妹和你。」
他接著說了下去:「妹妹和你差不多的年紀,幾年前得了重病,死在我懷裏。我找來太醫院所有太醫,也沒救她回來。
「從那之後,我身子便病了,入秋之後時常咳嗽。所以,瓊華這不是你的錯,你不用自責。」
聽到薑陵說起他和妹妹的過往。
我想起了我和紀昭。
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他大概會松一口氣,在我的喪禮上,繼續找餘貴人撫慰他。
我突然發現,我已經很久沒有想到紀昭。
也不想再見他了。
12
「我和紀昭……」我掐緊手指,提起最難堪,一直在逃避的流言。
和我成婚這麼久,薑陵也從未提及過。
仰慕哥哥,不顧倫常,畜生不如!
一聲聲漫罵嘲笑,回蕩在耳邊。
我在薑陵目光下低著頭,猶如犯了大罪等待死刑的囚犯。
他輕聲笑了,如光刺破雲霧:「妹妹喜歡哥哥,不是錯,也不是罪!
「瓊華,你隻是沒有分清依賴和愛重。」
我似乎被他的話點醒了,又似乎陷入更深的混亂。
這些年,我對紀昭到底是何種感情。
我不在乎他寵幸誰,又納了哪個美人,我隻是想看著他,陪在他的身邊。
那是愛嗎?
「你離不開紀昭,依賴他,是因為你沒有別的選擇。」
一道光劃破我的腦海。
深居後宮的這些年,除了紀昭,沒有人願意親近我,他們忌憚柔妃,又瞧不起我一半的胡族血統。
我隻有紀昭。
我隻能依賴,抓緊紀昭,當他是唯一的救贖。
哪怕他厭憎我的感情,笑我骯臟,我也離不開他。
「瓊華……」
他輕輕撫上我的臉,幫我擦去不知何時墜下的眼淚:「你現在已經有了別的選擇。
「你有我了!」
見我眼淚止不住,薑臨嘆了一口氣,把我抱進懷裏,柔聲哄著:「在花轎裏見到你惶恐不安的小臉,我想到了妹妹。
「妹妹如果還活著,我不會令她受半分委屈,哭著上花轎。
「如果我再棄你不顧,將你丟在花轎裏……你該多難受。」
他頓了頓,俯下身吻了吻我的耳廓。
「紀昭,我沒有教好他。我教了他為仁主的善良,卻沒教會他擁有放下前塵的寬容。遲早一日,他會後悔……」
我哭夠了。
胸口時不時的痛楚,消失不見。
原來我沒有愛過紀昭。
隻是常年活在黑暗中的人,本能地追逐光而已。
我已經擁有屬於我的朝陽,再不用卑微渴望那一縷光了。
雙手抬起,勾住薑陵的脖頸。
我學著宮中嬤嬤傳授的那樣,吻上的唇,又慢慢往下,輕輕咬住他的喉結。
薑陵掐住我的腰,用上了幾分力道。
他的眸清明又迷離,看著自己一點點淪陷,對我沒有抵抗力。
春月墜在枝頭,又滿又亮。
我用剛哭完的眼睛,眼巴巴望著他:「寧止,我們圓房吧!」
他託了託我的腰:「還是這麼瘦。」
說罷,又咳了起來。
我才想起不妥,他的舊疾復發,應該經不起我折騰。
薑陵覆上來,託著我的腰坐在他金絲楠的書桌上,吻著我的唇,攻陷交融……
他的唇在春月下,亮澤誘人。
最後失控的關頭,薑陵松開了我,氣息不穩地輕喘:「瓊華,快些長大吧。」
我有些不滿,我年紀尚小,可該長的地方,已經豐潤起來。
他握住我作亂的小腳,道:「你年紀尚小,我不忍你受生育之苦。」
薑陵在我腳背上,落下酥麻的一吻:「瓊華,不著急,我們有一輩子那麼長。」
13
入了秋之後,皇宮一年一度的秋狩又開始了。
薑陵在院中曬太陽看書,我懶洋洋伏在他的腿上。
他摩挲我的耳尖問我:「秋狩你不想去,可以不去。」
京城中關於我的流言甚囂塵上。
他怕我聽了難受。
又怕我遇上紀昭。
我拉過他的指節放在唇邊親了親:「去了,為何不去?不去,反倒是坐實了那些傳言。」
我已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怎麼恥笑我。
但我不想薑陵被人嘲笑——百官之首,少帝恩師又如何,照樣撿了皇上丟掉的「破鞋」。
秋狩那日,薑陵握著我的手,一步也沒有松開過。
宮中人,參加狩獵的百官,用形形色色的目光打量我。
薑陵便走在我身側,用挺拔的身姿幫我擋去鄙夷、諷刺、不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