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怒不可遏,蟒袍下胸膛劇烈起伏,替我打了回去:「紀冠你瘋了是不是?她是小十,是父皇最小的女兒,也是我們的妹妹!」
五皇子紀冠挨了重重一拳,像條毒蛇舔著唇邊的血:「妹妹?她才不配呢!胡人跟父皇生下的雜種罷了。
「紀昭別跟她走得太近了,胡女惡毒擅長蠱惑人心,你會後悔的。」
紀昭沒有聽信他的話,解下玄色的蟒袍蓋在我肩頭。
他背我走出幽暗的樹林,一遍遍安慰我:「永禾別怕,壞人被皇兄趕走了,這件事不會傳出去。」
從那一刻起,他是我生命中唯一溫暖的光。
我伏在他後背上,哭濕了一大片:「哥哥,所有人都厭惡我,他們想我死。」
他拿出疊得整整齊齊的帕子,幫我擦去眼淚:「……永禾你還有我。我發誓會寵著你,照顧你,不會再有人能欺負你。」
我貪婪看著他的眼神,如同凍死鬼依賴在他身邊,汲取他的寵愛。
沒有人這樣愛過我。
所以,隻要能得到溫暖,飛蛾撲火又有什麼關系?
06
我一把扯下蓋頭。
拎著逶迤的嫁衣,朝著昭禾宮跑去。
昭禾宮的宮名,是紀昭取的,裏面有我和他的名字。
他說過:「皇兄已經是一國之君了,皇宮就是瓊華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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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昭禾宮,是我們兩個人的家。瓊華想皇兄了,可以隨時進來,任何人不允許阻攔。」
他不想見我。
我便去見他好了。
看過這一眼,我會按照他的心意嫁給薑陵,生也好,死也罷。
都無所謂了。
紀永禾弄丟了她的哥哥,在畫像心思被發現的那一天,被紀昭厭棄,遠遠推開的那一天,她已經死了。
我想過一千種看到紀昭的場景。
他厭惡我,他冷若冰霜,他大聲呵斥我滾出去……
唯獨沒有想到這種——
他抱著另一個女子在我們的昭禾殿內翻雲覆雨。
我要出嫁了,他沒有來送我,見我最後一面,卻抱著其他女人歡好。
紀昭壓在身下的女子嚇了一跳,她怯怯躲到紀昭後面。
汗浸透的青絲淩亂,露出半張純真又嫵媚的面容。
我慢慢記起,這是剛入宮,便盛寵不斷的餘貴人。
是她告發了我的秘密,害我被紀昭厭棄,嫁給了薑陵。
我細細看了她兩眼。
找到了她受寵的原因,她有一雙和中原女子不同,琥珀色的眼睛。
宮人說過,她有胡族的血統。
她很像我,像以前的我。
紀昭壓抑著身上冰冷的氣息,眸光猶如高山上的寒雪:「紀永禾看夠了沒有?看夠了,滾出去!」
我沒走,反而輕輕笑了起來:「這是我們的昭禾殿,皇兄說過這是我們的家。」
他瞳孔縮了一下。
「她為什麼能進來,弄臟我的家?」
我越過紀昭,去扯她細白的手腕:「該滾的人是她!」
餘貴人發出害怕的尖叫。
「啪」的一聲清響,在宮殿間回蕩。
捨不得我哭,護著我不被欺負的紀昭,第一次打我,為了他寵愛的女人。
「紀永禾鬧夠了沒有?
「這以後不是你的家了,你該出嫁了。」他厲聲提醒我。
我愣了好久,摸了摸被他掌心打過的面頰。
委屈、痛苦、失望、難堪……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封住的感情,全部沖毀一切地湧上來。
眼淚沒忍住,順著面頰往下淌。
那些感情沖撞,要從裏面把我撕毀,不哭出來,我便痛死了一樣。
這一刻,我才像是後知後覺地明白——我和紀昭回不去了,他是真的丟了我。
07
我失了魂,頂著半張紅腫的臉頰,搖搖晃晃地走出昭和宮。
宮人們窺探的眼神,我全然不在乎。
後來,我怎麼被按入花轎裏,都不記得了。
隻記得一件事。上花轎前,看著我和紀昭長大的老太監李公公看不過眼,在我耳邊說:「公主,別去惹皇上了。
「皇上恨你是應該的。
「如果你不是紀永禾,被皇上真心寵愛了這麼多年,他早該賜死你。
「雖然這樁事和你沒什麼關系,但確確實實是你母妃下了西域毒藥,才害得皇後娘娘鳳體虛弱,慢慢毒發病死。
「皇上向來敬重他的母後,一時間接受不了。
「母債女償……公主嫁去薑府,忘了皇上吧。」
我坐在花轎裏,渾渾噩噩在想。
柔妃犯下的錯,為什麼算在我的身上。
當初,柔妃從西域過來,便帶著任務而來,她要攪得中原天下不寧。
有時候命運很可笑。
它要人相遇,卻不許相愛。
它又要相愛的兩個人,天各一方,白頭不見。
紀昭突然厭恨疏離我也說得通了,他寵了這麼久的妹妹,竟是仇人的女兒。
我該謝他,還記著最後一點情誼,沒有殺了我,隻是將我嫁出去而已。
這一路,我無數次想跳下去,不顧一切跑回皇宮,向紀昭說明真相。
可,什麼都改變不了。
我的生母隻是西域無名的婢女,她早就死了,無人能作證。
就算是紀昭信了我。
我永遠隻是瓊華公主,他的妹妹,而已。
薑府門前,鞭炮劈裏啪啦地響。
我怏怏坐在花轎裏。
想著要不要死了,一了百了。
紀昭把我送到薑陵手裏,也是想我死的,隻是他自己下不了手,也不想臟了手。
我下賤無恥,愛慕兄長的事,傳遍了宮廷。
薑陵掌控朝政這麼久,他早該知道了。
不過是娶了紀昭丟掉不要的破鞋,他或許會這麼想。
我慘淡笑了笑,思量著待會怎麼一個人頂著嘲笑,走進薑府大門。
花轎停了下來,一雙修長幹凈,渾然似玉的手掀開轎簾。
陽光和那一襲嫣紅如火的喜袍,刺入眼簾。
我下意識地抬手擋住眼睛。
掀開轎簾的人,微微挪動修長的身形,為我擋住刺眼的光芒。
終於我透過蓋頭的一角,看清了皇兄恨之入骨,百官忌憚的薑太傅的臉。
和我想像的不一樣。
紅色的喜袍,襯出他微微病態,雪色的肌膚。
儀態透著高不可攀的寒意,眉目清冽,看我的時候,卻無比柔和溫潤。
他開了口,嗓音低沉柔和:「要不要我背你,瓊華?」
我被萬人唾罵,就連兄長也不叫我瓊華了。
短暫的怔愣,我失了神。
薑陵該厭我恨我,是皇兄逼他娶了我,無疑是種羞辱。
修長手指握住我的手腕,薑陵側過面容,安撫我般一笑:「別怕。」
下一瞬息。
我身體騰起,被他穩穩抱在懷裏。
他的舉動不隻驚住了我。
也驚住了所有看熱鬧的人。
不茍言笑,年近三十不近女色的薑太傅,抱著他剛嫁來的小妻子,旁若無人,走入了喜堂。
08
我該掙扎,該叫著,命令他放我下來。
可是我沒有這麼做。
我太倦了。
對紀昭的愛恨,仿佛掏空了我所有的情感。
像是一道傷口,初劃開時極痛,後來不斷將疤痕撕開,一遍遍刺激摩挲它,它會長得越來越厚。
便再也沒了感覺。
我的心也如此。
我伏在薑陵胸口,乖乖的,懨懨的,猶如一隻得了病的小貓兒,亮不出爪牙。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寒香味,混著他的體溫,竟慢慢安撫住我的心。
我靠在薑陵修長白皙的脖頸間。
問他:「我嫁給你,你會待我好嗎?
「會哪天厭恨我,再把我丟掉?」
被丟過一次的貓兒,會變得乖順討好主人,害怕被再次扔掉。
我也一樣。
薑陵唇角微微揚起很好看的弧度,他說:「別怕,我不會。」
紀昭也發過同樣的誓,但不妨礙他冷若冰霜,說我臟。
下人拿來紅綢子,薑陵沒有接,他牽著我冰涼的手,拜堂成親。
薑陵比我年長,也比我高出許多,他掌心溫暖寬大,恰好可以把我整個手包裹在其中。
沒有人這樣握過我的手,紀昭也沒有過。仿佛可以全心全意依賴握著我的人。
拜堂成親的儀式,每一步都進行得很慢,薑陵沒有催促,等著我放下心結跟上他。
結束後,我經過門檻被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身後的臂膀緊緊摟著我的腰,他語氣略微繃緊:「扭傷腳了沒有?」
我搖了搖頭。
薑陵沒信我的話,他撩開我的嫁衣裙擺,修長指節摩挲我的腳踝。
很溫柔也很酥麻,我身體忍不住微微顫抖。
柔妃給我最多的是冷眼,耳光。
生母婢女被她殺了後。
柔妃為了懲罰我,把我一路拖拽到地窖裏,逼我看生母猶如破布袋子的屍體。
我突然發現,自己急迫渴望別人的撫摸,溫柔的對待。
一動不動,乖乖等他檢查完。
薑陵整理好我的裙擺,他輕聲問我:「還能走嗎?你頂著蓋頭,走路不方便。」
我說了謊。
好想有一個人待我好,不管他是誰。
「薑太傅,背我!」
他笑了起來,眸中拒人千裡的寒氣消散,隻露出滿眸的溫柔。
「瓊華,你該叫我夫君了。你不想叫,也可以喊我寧止。」
寧止是薑陵的字。
他像個極有耐心的先生。
能叫他寧止的人,大概隻有紀昭了。
我不叫他夫君或是寧止,他也不背我。
思量想去,我糯著嗓音,小聲叫他:「寧止,背我。」
他蹲下身體,伏在我面前,等我趴在他背上,穩穩拖著我。
周圍的人都在笑:「薑太傅也有今天!」
「被小夫人吃得死死的。」
薑陵也不解釋,隻是一貫喜怒不露的人,悄悄紅了耳根。
09
我趴在薑陵背上,問他:「寧止還背過其他人嗎?」
他默然了許久,才說:「還有一個人,除了她,隻有你了。」
我點了點頭:「你以後能經常抱一抱,背一背我嗎?」
像阿爹,像兄長那樣……我實在太渴望了。
他放軟了嗓音,說:「好。」
在洞房裏,等得快要睡著了,薑陵才進來。
我迷迷糊糊起身,按照宮裏嬤嬤教的那樣,幫他寬衣解帶,脫下身上的喜袍。
肚子先忍不住叫了起來。
在安靜的婚房裏格外清晰。
薑陵握住我的手,問:「是不是餓了?」
我不大好意思點了下頭,幾乎一整天沒吃過東西。
「想吃什麼?廚房裏有芝麻湯圓,是甜餡的,可喜歡嗎?」
我不大明顯地咽了下口水,就被他攥著手腕拉了起來,往外面走。
「寧止,我們還沒喝交杯酒。」
說起交杯酒,我燙了舌頭一樣,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薑陵很輕地笑了起來:「你年紀還小,還在長身體,空著肚子喝酒,會傷了脾胃。隻是虛禮而已,不必講究。」
我眨巴眼睛,愣愣看著薑陵這張猶如松墨描繪的容顏,沒想到他這麼好說話,這樣遷就我。
薑陵握著我的手,即將要松開時。
溫暖陡然撤去。
我趕緊反手握上去,緊緊地纏住他的掌心。
別把我丟開……我心底閃過這樣不安的念頭。
薑陵垂眸看了看我,手心加緊力道,握著我:「是不是怕黑?
「瓊華,不用怕,這裏是你的家。」
紀昭也說過昭禾殿,是我和他的家,他在大婚那日,堂而皇之帶著寵妃在殿裏纏綿。
「這裏真的是我的家嗎?」我輕輕吸著鼻尖,忍著酸澀。
薑陵聽出我聲音變了,他蹲下身看我的眼睛:「哭了?」
我慌忙撇開眼睛:「沒有……不過是眼睫毛掉了進去。」
他變戲法地拿出府邸的鑰匙,交到我掌心裏:「真正的家,不需要誰為你開門,你自己就能進去。薑府的鑰匙隻有這一把,哪天你生氣了,不想見我,也可以把我鎖在府外。」
眼眶更紅了起來。
紀昭說寵我,照顧我,卻沒有給過我能自由出入皇宮的令牌。
說到底,皇宮隻是他的,我隻是他養大的金絲雀。
他不想要了,就打開籠子,將我扔出去,不在乎我能不能活下去。
「所以,我的小公主,不哭了好嗎?」
我立在薑陵面前,像個第一次嘗到糖的孩子,明明是無比的高興,卻止不住流眼淚。
他不大會哄人,無可奈何地隻好蹲下身去:「要不要上來?」
我被他哄好了,擦幹眼淚,趴在他寬闊的背上,將臉緊緊地貼著他,聞他身上清淡親和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