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我老婆子真是瞎子?分不清好賴人?還罵我兒媳婦是狐貍精,我告訴你,我兒媳婦天生來人美心善手又勤,比你這個歪瓜裂棗強出不是一點半點!」
「你這個挨千刀遭了大瘟的,我今兒撓死你!」
「……」
別看婆母有了些年歲,可她打起架來有絕招,那就是專門薅人頭發。
阿蓮是猝不及防頂著一張喜氣洋洋的臉突然被薅的,這一遲疑便處於下風了,我眼見著婆母薅著她的頭發將她猛地拖倒在地,還不依不饒地往她臉上吐了好幾口大濃痰。
我沒動手,因為我被嚇傻了。
嫁進趙家半年,我不知婆母動起手來,其兇悍狠辣竟與村裏那殺豬的屠夫有得一拼。
我還以為她隻是嘴上厲害呢。
其實早該想到的,一個寡婦娘能拉扯大幾個兒子,那肯定是有點厲害在身上的啊。
阿蓮被打得發絲淩亂、口角流血,她躺在地上發出陣陣鬼哭狼嚎,「老不死的,我要去衙門告你!」
「告去吧!不告,日後你生兒子沒屁眼!」
「老虔婆你等著!」
「……」
一老一少就這麼互相膠著撕扯著正罵,誰也不肯鬆手,誰也不肯歇嘴。
正這時,厚重的門簾一挑,有人帶著風雪闖進屋,一挺胸脯子將我緊緊護在了身後。
是我爹潘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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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這大雪天你咋來了呢?」
「爹來給你送暖鍋子,呦,這是咋了,親家快撒手,可別把這俊俏小娘子的頭發薅禿了。啥?我是誰?我是鎮上的大財主,家裏銀子堆成山,八輩子都花不完,你猜怎麼著,我老漢一眼就相中你了,你賴在這兒有啥勁,走,跟我走,保你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徵歌逐舞使奴喚婢……」
我爹此刻宛如地痞無賴上身,涎皮賴臉地將躺地下撒潑的阿蓮強行拽起來,嘴中不停地胡言亂語著,像急來風一般,眨眼間便把她半哄半騙地卷出了屋。
屋外,被拉扯的阿蓮半信半疑,「你真是大財主?」
「嘖嘖,你這小娘子眼拙啊,你瞧我穿的這綢緞,趕的這馬車,手上這翡翠扳指,像是苦哈哈嗎?」
「那你姓啥?以前咋沒聽說過你?」
「我姓趙,叫趙公明。」
「……那不是財神爺的名字嗎?」
「嗐,我比財神爺還有錢吶!快走吧。」
「……」
臘月農閑,鄉鄰無事,這麼一鬧,很快便吸引了一眾在門口掃雪的鄉親,趙得千得到消息後也匆匆趕來了,可我卻瞧著他那張硬朗焦急的臉,第一次在內心升起了濃濃的怒意。
「哼!」
扶起婆母後,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然後慍色忡忡地摔簾子就走了。
原也不是他的錯,但我就是頗為委屈。
一邊委屈,我還一邊心虛,如此是不是太過矯情了些?
整整一日,我都懨懨地躺在炕上發呆,趙得千百般哄我,平日一拳能把無賴幹趴下的硬漢伏低做小涎著臉,在我面前說了幾籮筐的好話,可我就是懶得理他。
我好像又病了。
茶飯不思,渾身無力,一顆心像被濕涔涔的水草堆纏住一樣,總是莫名地想掉眼淚。
趙得千辛辛苦苦為我熬了一鍋噴香的雞湯,可我聞了一口,便腹內猛然翻騰,「哇哇」地吐了出來。
吐得那個狠呦,就差把腸子吐出來了。
趙得千氣急,「若早知那婦人是那樣的惹事精,當初我便是打八輩子光棍也不會娶她!」
婆母卻在一旁樂得合不攏嘴,她戳著趙得千的腦門嗔道:「傻小子,喜兒這是害口了。」
「害啥了?那潑婦害得?」
婆母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背,「你要做爹了!」
「啥?真的?您咋知道?」
「我生過四個大兒子,我能不知道這?」
隔天,我爹趕著馬車又來了桃水村。
火炕上,他甩著後槽牙一邊猛嚼燉豆腐一邊得意洋洋道:「就那小娘子,被我給拐到衙門送邢捕頭那兒去了。」
我奇了,「她犯啥事了?」
「不是你之前說懷疑她是騙彩禮的嗎?」
「那咱也沒有證據啊。」
「嗐,讓邢捕頭仔細查查不就有了?」
「沒證據,人家邢捕頭能管這事?」
我爹拍著桌子一陣大笑,「這你就不知道了,年底了,邢捕頭正愁咋述職呢,這一年他就逮了倆偷雞賊,交不了差啊。我將人一送,他喜得當即拉著我喝了一壺竹葉青,你說他管不管?」
我和趙得千同時無語。
開眼了,長見識了,對不住,是我們太膚淺,案子居然還能這樣辦?
不過聽到這個消息,眾人都很歡喜,尤其是婆母,她喜得立刻夾了一大塊燉豆腐給我爹,「親家,今兒燉豆腐敞開了吃!」
趙得千含笑看了一眼在一旁帶著羞色的我,容光煥發地給我爹倒了一碗酒。
「爹啊,跟您說件喜事兒,喜兒她有身子了。」
「咋?」
我爹驚得筷子當場墜地,「我要當外公了?」
「您歡喜不?」
「歡喜個屁,我閨女有身子了,那小娘兒們還巴巴地跑來氣我閨女,我老漢豈能饒她。」
說罷,我爹猛喝了一碗酒,穿鞋下炕就急匆匆地出了屋。
趙得千急忙追了出去,「爹你幹啥去?」
「用得著你管?惹事精!」
半個月後,我們終於知道他做啥去了,原來他私下僱了兩個人專門幫著邢捕頭查案子。
這麼一查,還真查出個驚天大案來。
原來那阿蓮真有個寡婦娘,這娘倆是外地人,輾轉江湖專靠坑蒙拐騙過日子。
阿蓮道行淺,隻能打著成親的幌子騙點彩禮錢啥的,她娘就厲害了,這幾年憑著一張和善的臉拐過五六個良家婦女。
奇就奇在,那些見過她娘的人,都贊她娘是個好人,若不是東窗事發,苦主們還要爭著搶著給她養老呢。
真是林子大了,什麼鳥人都有。
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好世道,越得防著點那些假裝人畜無害的笑面虎啊。
邢捕頭破了這麼大一個案子,給整個桃源鎮都爭了光。
所以年底述職時,他不僅升了職,還得了二十兩賞銀。
他幾次醉酒,拉著我爹的手哭哭啼啼,「潘老哥,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我爹也假惺惺地掉眼淚,「我沒你這麼醜的兒子。」
自此之後,邢捕頭與我爹義結金蘭,居然成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死的好兄弟。
孤竹書院年底給學子們放了假,得貫也辭了李木匠夫婦回家過年。
聽了家裏的這些奇事,他們哥倆的下巴都要驚掉了。
我一邊吃自鎮上買的酸杏幹,一邊安慰這兩個小叔子:「這回再沒人傳你們的閑話了。」
誰料,得萬和得貫竟然異口同聲道:「我們不在意!」
婆母在炕頭上也自豪地直拍大腿,「沒錯,身正不怕影子斜,咱老趙家的春天要來了!」
8
自我有孕,婆母便不準我再做活兒了。
甚至連進灶間做飯都不允許。
「你沒進門的時候,咱家也照常吃飯,沒見餓死誰。如今我的眼睛也大好了,等著,娘給你做羊肉湯去。」
臘月中旬趙得千自鎮上扛了半隻羊回來,除了備席請客,羊肉還剩下不少。
於是婆母便經常做羊肉湯給我喝。
歲除那日,趙家的年夜飯格外豐盛,一水的大魚大肉,全是我爹自小食肆帶回來的。Ƴȥ
「親家,這咋好意思呢。」
婆母盯著眼前這滿滿一桌子的飯菜,饞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卻不忘跟我爹寒暄著。
我爹咧著嘴自懷中掏出一張契,故弄玄虛地在趙家人眼前晃了晃。
「那算啥,真正的好東西在這兒呢!」
趙得千接過契一看,當場驚了,「後山二十畝杏林?」
「這是送給我大外孫的禮物。」
「您買這幹啥?做杏幹杏脯?」
我爹神秘地一撇嘴,「這事兒還沒定準,就先賣個關子,明年開春你們把杏林好好打理一下,興許有天大的好處呢。」
那買地的契上寫的是我的名字,我眼眶一熱,喊了一聲:「爹——」
我爹默默地抿了口酒,聽見這聲「爹」,竟然破天荒地傷感起來。
「爹老了,昨兒還掉了兩顆牙,歲數越大就越覺得對不住你。
誰家的爹能狠心賣閨女啊,便是吃糠咽菜也得留在身邊不是?賣到別人家,別人誰能疼你的孩子?喜兒,爹是混蛋,讓你白白受了那麼多年的罪,哪天我到了地下,你娘也饒不了我。」
「爹,不說了。」
「說不說的,爹心裏都有數。下半輩子,爹就為你活著。」
那天的年夜飯,我爹喝得酩酊大醉,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惹得趙家人也都跟著掉眼淚。
是苦盡甘來的眼淚啊。
開春之後,婆母又開始點燈熬油地做針線活,怎麼勸都勸不住。
她繡了好多虎頭帽、虎頭鞋和童子兜,還到鄉親們家裏討了布塊,做了一件「百家衣」。
據說穿了「百家衣」,小孩子能得百家之福,一輩子都會無病無災的。
閑來無事,我笑著問她:「娘,您是喜歡孫子還是孫女?」
婆母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娘說了你可別生氣啊,娘希望這一胎是個女娃哩。」
我奇了,「莊稼人不都希望生兒子嗎?」
「哈哈,我自己養過四個搗蛋的禿小子,實在是想換換樣啦!若生個女娃,娘可以給她紮小髻、做衣裙,打扮得小仙女似的。可若是個男娃,嘖嘖,那就隻能天天在泥巴裏打滾了。」
一想到村裏那些個光著屁股蛋子在坭坑裏打滾的熊孩子,我登時便嚇出一身浮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