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傢伙,一向好吃懶做的半大小子終於挺起腰板來了,打心底洋氣起來了,有用了哈!
今天出了四箱豆腐,吃過飯,趙得千挑著擔子又去了鎮上,而我將灶間收拾幹凈便上了山。
桃水村四周都是山,山坡上的果田裏種著很多果樹,山杏半個多月前已經採摘,還有梨子、桃子、核桃、柿子等密密麻麻的青果遙遙地掛在杈間。
背陰的山坡上長著很多蒲公英、馬齒莧等野菜,沒一會兒,我便挖了整整兩大籠子,翻過一座小山,我還看見了一叢叢開著粉紅色花朵的地黃和開著金色小黃花的柴胡,果然山間盡是寶,等到了秋日多挖些藥材,想必也能給家裏添上兩鬥米。
我把野菜拿回家時,趙得千還沒回,於是我又拿著魚簍去河邊撈了點小魚蝦。
早晨做豆腐時剩了些豆渣,我把豆渣、雜面和洗凈切碎的馬齒莧混在一起,做了一鍋馬齒莧窩頭。
待馬齒莧窩頭、燉小河鮮和綠豆粥擺上了桌,趙得千也挑著擔子回來了。
「今兒賣了一百多文,收了二十多斤豆子,豆腐剩了四五塊,方才我路過陳家時,把剩下的豆腐給舅姥留下了,舅姥追著死活要給錢,我不收,她便硬塞給我一塊臘肉。」
望著擔子裏那塊又長又肥的臘肉,我當即氣樂了,「硬塞你就收了?」
趙得千也頗為無奈,「舅姥說若不收,下次便不許我登門。」
哎呦,到了桃水村將近一個月了,我才發現前十幾年我在錢家算是白活了。
原來,與富貴相比,淳樸的風俗、熱情的互助和鉚足了勁頭要過火炭般日子的心腸,才是真正的過日子啊。
4
夜裏,趙得千沖完涼進屋後,紅著臉拿出一支木簪遞給了我。
「我今兒在鎮上看見有人賣這個,就買了。」
「簪子?多少錢?咋亂花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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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文錢。給你花,不算亂花。」
燭火下,我摸著木簪頭上的拙樸桃花,真是越摸越喜歡。
天底下哪有不愛珠翠首飾的女子呢?在錢家時,我曾悄悄攢了好幾年的錢買過一個銀鐲子,但卻不敢日日戴著,生怕平白為自己招惹事端。
可如今,卻有男子主動送我簪子,雖然不值什麼錢,卻足夠令我心花怒放,消掉一身疲累的了。
我咧著嘴角將木簪插在了鬢間,家裏沒有鏡子,我便到水缸前,映著水影喜滋滋地左瞧右看。
「好看的。」
趙得千在一旁端著燭燈,將臉扭向一邊不好意思瞅我,他雖然刻意保持著平靜,言辭中卻有掩飾不住的喜意。
我假意瞪了他一眼,「你都沒瞧我,咋就說好看?」
「真好看。舅姥不是給了你一塊花布?你閑時做件衣裳穿上,定然更好看。」
我搖搖頭,「那塊花布我打算給娘做枕頭皮,娘平日枕的那個枕頭都是補丁,怪不像樣的。」
「還是給你自己做身新衣吧,你放心,日後我會多做些豆腐,必不讓你在銀錢上受癟。」
趙得千說話算數,自那日起,他早起晚睡,每天能賣出五六箱豆腐。
鎮上賣不完,他便挑著擔子到鄰近的幾個村子去吆喝,刨去成本,到了八月末,居然每天能賺近一百文錢。
不過就是太辛苦了些,我瞧著盛夏還未過,他整個人都清瘦了一圈似的。
我有些心疼他,於是在吃食上更加用心,且把家裏有油水的東西都緊著他吃,生怕他把身子累壞了。
可他每每卻將碗裏的臘肉、河鮮夾給我。
「你身子弱,多補補,我一個大男人無礙的。」
除了他,得貫也令我很是驚喜。
我讓他做個打獵的木叉,他卻一口氣做出了好幾個玩意兒,「這是牛角叉,這是三頭叉,這是流星錘,這是飛彈弓。」
連平素在幼弟面前有些嚴肅的趙得千都不由得吃驚起來,「你是咋琢磨出來的?」
得貫一挺胸脯,「我瞎逛時曾見過,就隨手做出來了唄,二哥,咱上山試試?」
試試就試試。
趙得千也是個爽利人,二話不說就帶著得貫上了山,兩個時辰後,兄弟倆扛著一袋子的獵物回了家。
我打開袋子一看,謔,四隻野兔、六隻野雞、七八隻不知叫啥名字的肥鳥,收獲真不小呢。
兔子肥肉少,我打算做成風醃肉幹;野雞脂肪厚,用來煉雞油是再好不過的;至於那些鳥,就任他們哥倆處置吧,燒著吃烤著吃都行,估計那都不夠得貫塞牙縫的。
得萬放月假回家時,看到家裏的變化,滿是書生氣的臉上浮現出萬般詫異之色。
「這都虧了你二嫂!」
婆母美滋滋地坐在炕頭撫摸著我新給她做的花布枕頭說。
「辛苦二嫂!」
得萬什麼都好,就是這動不動就給人施禮的習慣著實令我渾身難受,沒別的,覺得外道。
所以我很不自然地朝他擺擺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下個月的束脩已經攢夠了,你日後就安心讀書,別再替人抄書耽誤學業了。」
得萬一愣,扭頭瞅他娘,婆母忙著稀罕新枕頭,無暇顧他;他又瞅他二哥,他二哥忙著做豆腐,更沒工夫搭理他;無奈,他隻能用眼神向他四弟問詢。
得貫嘻嘻哈哈地用拳頭捶打他的肩膀。
「是真的!二嫂還要把我送到鎮上跟李木匠學手藝呢,日後我就和你一樣住鎮上了!」
「學手藝的費用夠嗎?」
「李木匠包吃包住,不過待我學成了,得給他白做三年木匠活兒。」
得萬動容了,白凈的臉因激動而漲得通紅,他自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鄭重地遞到我手中,「二嫂日後不必再為我的束脩費心,前幾日我在旬考中拔得頭籌,書院不僅免了我一年的費用,還發了五兩膏火錢。
這銀子留在家裏,二嫂看著添置東西即可。」
「啥?」
一時間,屋內的所有人都驚呆了。
五兩膏火錢?
這書院也忒豪橫了些吧,出手竟然如此闊綽。
「書院的膏火自幾年前才有,聽說是京城的大戶人家資助的。陳二舅家的那個幹兒子,是書院第一個拿膏火錢的學子。」
「哦,我知道他,杜芝安嘛!」得貫搶言道,「小時候我在背地裏說他的壞話,他那個瘋了吧唧的妹妹還拿棍子打我來著。他不是中了舉回京城了嗎?」
得萬點頭,「是,他是孤竹書院最優秀的學生。」
「二哥你也不差,咱這十裏八村,像你這麼年輕的秀才郎能有幾個。」
婆母坐在炕頭喜得直拍大腿:「先胖不算胖,後胖壓倒炕,三兒,你爹活著時常誇你腦子靈、主意正,放心,你肯定行。」
我笑著把銀子塞進婆母的懷裏,「娘,還得是您啊,您是咱家主心骨,這銀子您收好。」
「哼,誰有閑情做過路財神,誰當家誰操心,日後我可懶得操心了。」
婆母明明面上美滋滋的,可卻故意嗔著將銀子推給了我。
我有點猶豫。
剛進門兩個多月就做掌家娘子,鄉下人多嘴雜,會不會平白招惹閑話?
但抬頭迎上全家人熱切期待的目光,這點子猶豫便瞬間煙消雲散了。
關起門來自家過日子,誰說得著誰!
趙家人的腦子都很靈活,趙得千雖然識字不多,但勝在踏實肯幹,慣是個挑大樑的主兒。如今家裏的豆腐生意,他自己就能打理得很好。
所以我琢磨著再多買幾畝坡地栽杏樹。
誰料我剛一提出買地的主意,趙得千就道:「咱家另有兩畝山坡杏林,不過杏不頂餓,還很容易爛,種著沒勁頭。」
「把杏做成杏幹、杏脯,不就容易儲存了?杏仁也可以做成杏仁羹,鎮上一碗杏仁羹也賣好幾文錢呢。而且我嘗著,咱桃水村的杏比尋常攤上賣的都要甜。」
提到這個,婆母得意起來。
「咱桃水村原先有好幾個石灰窯呢,聽說坡地的土層裏夾著石灰,所以咱這兒長成的杏是獨一份的甜。就是山路難行,這玩意兒存不住,也就每年吃個新鮮。」
越說我越心動了,「娘,我想再買兩畝試試。」
婆母面色猶豫起來,「買地我不反對,要不,你還是買莊稼地吧。」
「娘您信我,買坡地吧。」
婆母咬咬牙,「別問我了,你有能耐你說了算。」
桃水村山坡上的杏樹地果然比山下的莊稼田便宜,三兩銀子就能買兩畝,既然婆母如此說了,我便硬著頭皮堅持買了兩畝山坡地。
地買回來的當天,趙得千也自鎮上帶回了好消息。
「鎮上賣肉的劉伯帶我去了幾家相熟的食肆酒樓,咱家的豆腐香嫩爽滑獨一份,如今已有三家跟咱訂了豆腐,每日能多掙六七十文呢。」
「哪個劉伯?」
「說起劉伯,拐著彎的咱們兩家還沾親帶故,他有個閨女,嫁給了陳家舅姥的外孫子。」
我聞言忍不住心花怒放,「看來還是莊稼人有人情味啊,今兒雙喜臨門,咱得慶一慶吧。」
趙得千瞧著我手舞足蹈的模樣,忍不住微微彎了唇角,他自擔子中拎出一副豬下水在我眼前晃了晃,「今晚加菜。」
我:「……」
可能是我眼花了,也可能是我想多了,我咋還自眼前這個糙漢子的臉上看出了點寵溺的神色呢?
當晚,我在灶間一頓忙活,做了一桌子比過年還豐盛的菜。
胡瓜拌豬耳、醋溜豬肝、蔥爆大腸、鹵豬心、清炒蘑菇、蝦米絲瓜片和蛋花湯,婆母還興高採烈地讓得貫去隔壁村釀酒的人家買了兩壺濁酒。
得萬回書院了,得貫過兩日也要去李木匠家做學徒,這頓飯算是為得貫餞行。
屋內悶熱,我將炕桌擺在了院子裏的胡瓜架旁,待菜滿酒溫,一家人圍著桌子坐下,準備美美地吃上一頓家宴。
可誰料,大家還沒動筷子,就看見有一輛馬車停在了大門外。
少刻,一個穿著絳紅色外袍的瘦老頭騙腿蹦下了車,探著頭賊眉鼠眼地往院子一個勁地張望。
趙得千起身,沉聲問了一句:「誰?」
半橘半灰的夜色中,那老頭眼尖,竟一眼就瞧見了我。
就那麼一眼,他便咧著嘴角號啕大哭起來,把我們眾人都嚇了一跳。
而且,他還邊號邊向我撲過來,臉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是喜兒不?喜兒?爹的好閨女啊——」
爹???
眼看著瘦老頭就要抱住我了,趙得千手疾眼快將我拽到身後,然後伸出另一隻手,一把揪住了老頭的衣領子。
老頭怒了,蹬著小短腿狠狠踹趙得千,「你這個後生拽我老漢幹啥?我是來認閨女的!」
「我不認識你。你是誰?」
我躲在趙得千身後使勁打量著這自稱是我「爹」的瘦老頭,真心覺得他是假冒的。
我是柳葉眉,他是掃帚眉;我是丹鳳眼,他是死魚眼;我是櫻桃口,他是血盆口,這說出大天來,他也不能是我爹啊。
瘦老頭見我一副遇到鬼的模樣,登時氣得頭發都立起來了,「我!潘富貴!是你潘喜兒的爹!咋的,你一點都不記得了?」
我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五歲就被賣掉,如今已過十一年,就算他真是我爹,我也沒啥印象了。
何況,我瞧他渾身打扮得頗不著調,倒像是個拍花子的。
但——我爹的名字還真叫潘富貴。
見我依舊不信,氣急敗壞的老頭自懷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布條,「這是當年爹跟錢家立的字據,這總不能作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