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家在村西頭,青磚灰簷,高門大院,大房子看起來氣派極了。
但推門進院之後,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畦畦綠油油的大蔥和一架架開著小黃花的胡瓜。
一個穿著灰色粗布的老太太正蹲在胡瓜架旁薅草呢,聽見趙得千喚了一聲「舅姥」,老太太站起身咧著嘴便笑了。
「得千來了?呦,這是你媳婦?天爺啊,這也忒俊忒水靈了,別是仙女下凡的吧。」
我對這個性情爽利的老太太印象極好,於是甜甜地朝她福了福,「舅姥安好,我娘家姓潘,您叫我『喜兒』就行。」
「好好好,說話也伶俐,快到屋裏坐。」
陳家舅姥熱情地將我們請到屋裏,還捧出一大把乾果招待,趙得千也不藏著掖著,很快便將要借錢做豆腐的事兒說了。
舅姥聽了,喜得一拍大腿,「早該如此!若前些年就踅摸點生意做,你娘咋會納鞋底子把眼糟踐成這樣!」
「就是又要在您面前討沒臉了。」
「說的啥外道話!你娘以前常幫我家改衣裳,你爹活著時,每到年下也沒少給我家寫春聯。這是春妹不在,若她在,還可以給你們說說這生意的門道呢。」
「春妹又去京城了?」
「嗯呢,京城她大姑姐想倆雙棒兒侄子,誰承想她這剛到京城就又有喜了,她大姑姐怕折騰,不讓她回村。」
說著話,舅姥自櫃子裏取出五吊錢和一塊簇新的花布。
「這錢你們先拿著,不夠了再來找舅姥,這塊布是給喜兒的,做棉襖面子或是外罩都好,就當是舅姥給的見面禮了。」
我哪肯收呢,起身就要推辭。
可誰料陳家舅姥竟比我還眼疾手快,她一把將東西塞進我懷裏,死死地按住了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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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戚裏道的,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跟舅姥可不興見外呀。」
3
趙得千幹活是一把好手,沒過兩天麥子就都割完了。
一時間,趙家的小院裏搭起了高高的麥垛,得貫調皮,傍晚非要爬到麥垛上去躺著。
我笑他,「你也不嫌紮得慌?」那麥芒多紮人啊。
可他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我皮糙肉厚紮不透。」
接連幾日的碾麥、揚場、種地之後,夏忙終於接近尾聲,而我則開始做豆腐。
因著陳家舅姥借的那五吊錢,我很快就將磨盤、豆腐箱、紗布、鹽鹵等物什備齊了。
黃豆去歲家裏收了幾鬥,是現成的,之前一直放在地窖裏的大缸裏藏著。
待一切準備得當之後,我和趙得千提前將豆子用水泡上,然後半夜便開了工。
錢家主母嘴刁,尤喜吃新鮮水嫩的豆腐,而且她矯情得很,總覺得自街上買來的不幹凈,非要吃小廚房裏現做的。
所以,我做豆腐非常得心應手。
磨豆子、濾豆渣、煮豆漿、加鹵料、裝豆箱、壓成型,待到日頭高懸時,兩箱白如凝脂的嫩豆腐就做好了。
見院子裏的小蔥青綠可人,我拔了兩根做了一盤小蔥拌豆腐,第一口先讓婆母嘗。
婆母顫巍巍地用筷子夾了一口放入嘴中,登時便喜得腦門的皺紋更深了。
「嫩吶,甜吶,香吶,老二媳婦,你做的這個豆腐也忒好吃了些!」
我也美得合不攏嘴,「娘,那您說這生意能行不?」
「能行。對了,昨兒村裏的劉老漢沒了,今兒發喪,老二你拿幾塊豆腐送過去給主事的,沒人手的話順便跟著忙活忙活,也算咱鄉鄰一場盡點心意。」
我好奇了,「娘,也沒見劉家人來報喪啊。」
婆母正色道:「紅事不請不到,白事不請自來,這是咱莊稼人的老規矩。」
我自幼時便到了錢家做婢女,自然是不懂這些鄉下規矩的,乍這麼一聽,還眼眶一熱,覺得莊稼人甚是有人情味。
於是,我麻利地自豆腐箱裏撿了十來塊豆腐,用紗布包了小心翼翼地遞給趙得千,「咱雖窮,但別摳門,多拿兩塊吧。」
趙得千幽幽地望了我一眼,含笑拎著豆腐包走了,沒出一炷香的工夫,他又回來了。
「娘,劉家收了豆腐,給了一條腰绖,我見那裏不缺人手便回來了,如今天熱,我這就去鎮上賣豆腐。」
桃水村到桃源鎮有十幾裏地,趙得千用扁擔挑著兩箱子豆腐走了,他一走,我便開始趁著好日頭,漿洗家裏的枕頭被褥。
婆母雙眼模糊,家務活做得非常勉強,在我嫁進趙家之前,她也隻能摸索著胡亂做做飯養養雞而已。
錢財主家洗衣用皂粉,但趙家太窮用不起,我便用濾過草木灰的水來洗,別說,洗得也挺幹凈。
馬上要七月份,山裏暑氣漸盛,晾在繩上的枕褥沒出兩個時辰就幹了,我抽空還給婆母用篦子篦了頭,做了一鍋綠豆粥。
篦頭時,婆母躲躲閃閃的,還有點不好意思。
「娘,您躲啥?」
「我自己篦。」
「我來幫您。」
「我——我之前對你不好。」
我被婆母那尷尬的神情逗得捧腹大笑,「哈哈哈,您對我挺好的,陳家舅姥說了您就是嘴上厲害,其實心眼熱著呢。」
「嘿嘿——」婆母也憨憨地樂了,「別的不敢說,我做人還湊合。」
神出鬼沒的得貫又不知從哪兒鉆回來了,手裏還拿著一個精巧的蟈蟈籠子。
「在哪買的?還挺好看。」
得貫洋洋得意,「我用麥秸編的。」
我驚得張大了嘴巴,「真是你編的?」
「那還有假?蒲扇、柳筐、魚簍、籃子、籠子我都會編。」
說著話,趙得千挑著擔子進了家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生意不錯,果然,一問,他居然把豆腐都賣光了。
「今兒賣了五十六文錢,還收了一大袋豆子。買到的人都誇咱家的豆腐鮮嫩,晚去的人都沒買著。」
「真格的?」婆母坐在炕上伸著脖子問,激動得臉都紅了。
趙得千將銅錢袋放到婆母手裏,「您摸摸。」
婆母摸來摸去不過癮,掏出銅錢就往嘴裏放,「我咬咬。」
「呦,娘,那多臟啊。」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嗔怪道,婆母登時又想哭又想笑,最終還是掉眼淚了。
「唉——要是早些年也琢磨著做點小買賣,你公爹沒準就不會死了。」
提到過世的公爹,五大三粗的硬漢子趙得千也紅了眼眶,「娘,等賺了錢,我再去鎮上抓幾副草藥給您治眼睛。」
「娘您放心吧,以後咱家的日子會越過越紅火,對了,我聽說咱村裏有個田老頭會針灸,趕明兒我去問問?」
我平素最見不得年長的人掉眼淚,因此忙不迭地安慰婆母。
誰料婆母抹抹眼淚,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可不行啊,那田老頭比我還瞎呢!」
這麼一打岔,總算將屋裏的悲傷氣氛攪散了,見趙得千滿頭是汗,我又去灶間做了一盤豆皮拌山菜。
豆皮是做豆腐時留下來提前放進地窖裏涼著的,山菜是我抽空去山根下挖的,撒上鹽,澆上醋,再滴上兩滴芝麻油,一盤脆生生鮮靈靈的鄉間小菜就做好了。
雖然比不得大戶人家的精細吃食,但如今是盛夏,這開胃又解暑的小菜是最好不過的了。
趙家人都愛吃我做的飯,自從我嫁進來,得貫的腮幫子都鼓了,眼見著長高了許多似的。
都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正在躥個頭的得貫是真能吃啊。一頓能卷五六張雜面餅子,一碗綠豆粥幾口就吸溜進肚,我在一旁見了直眼暈。
不是嫌棄他,是真怕他把肚子撐壞。
因為嘗到了賣豆腐的甜頭,趙得千幹勁十足,當即決定再多泡一鬥豆子。
我自是願意,於是早早地將豆子泡上,早早地吹了燭,第二日不待雞鳴,我倆便頂著星光起身做豆腐。
雞叫了一聲時,婆母也睡不著了。
她摸索著來到擁擠雜亂的灶間,伸手遞給我一枚香甜的山杏,「老二媳婦,吃個杏吧,怪累的哩。」
晨光中,我用手抹了抹鬢角的汗水,笑嘻嘻地將杏接過塞進嘴裏,「娘,您捨得給我吃杏了?」
婆母的炕上有一個鎖著的炕櫃,櫃子裏也不知藏著啥好東西。Ϋź
我之前見過她將自己捨不得吃的杏鎖在櫃子裏,趁人不注意偷偷拿給得貫吃。
窮家養嬌子,慈母愛麼兒,婆母她對得貫這個寶貝老疙瘩可嬌了。
隻是沒想到,今兒她老人家居然也嬌起我來了。
我這麼一打趣,婆母又抿著嘴不好意思起來,不過她一向刀子嘴,明明是好心好話,說出來卻很是不好聽。
「吃吧,吃完還有——這不是怕你餓死嘛。」
「娘,瞧您說的。」趙得千笑著搖搖頭,對自己這個不會說好話的娘很是無奈。
婆母悻悻地轉身走了,見婆母一步一步地走遠,趙得千滿臉愧色地望向我,「我娘說話不周全,我替她給你賠不是。」
我濾著豆渣,聞言身子一怔,隨即大聲笑了。
「說的啥話哩,我壓根兒沒往心裏去,前些日子娘對我確實有點成見,但如今她在學著對我好,我心裏有數。」
趙得千仍不放心,「你當真不介意?」
我瞧了他一眼,正色道:「我進趙家,過的不是絆子,是日子。過絆子,那就有的生氣了,一言不合、一事不隨心都能人腦袋打出狗腦袋來,最終搞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都不是稀罕事。但過日子,就得互相擔待互相周全,娘不會說好話,可我也有行事不妥的時候,誰也別挑誰。再說了,你不能光聽人說了啥,也得看人做了啥。我在錢家做婢女時,錢家主母是個笑面虎,可她打人坑人賣人,那心可黑著呢。」
要不是我到底年輕了些,也不至於被那笑面婆子蒙蔽,受了委屈傻乎乎地跑到她面前去告狀啊。
幸好趙家名聲雖臭,卻人人都有好心腸,不然的話,我這輩子可就真掉進泥坑爬不出來了。
想到以前那些醃臜事,我不禁悲從中來,一邊做豆腐一邊寒起心來。
見我雙眸中隱隱有淚光,趙得千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淡薄的晨光中,他盯了我很久,幾番欲言又止,最終隻堅定地道了一句:「你放心。」
哈?
我還以為他醞釀了一盞茶的工夫,能說出一番能驚動老天爺的大道理呢,誰料就隻等來一句「你放心」。
唉,果然對鄉野糙漢子不能有過高的期待啊。
待做完豆腐,日頭也升起來了,婆母早已煮好了雜豆粥。
吃完喝完,我累得渾身濕透,得貫獻寶似的自他屋裏拿出一把焦黃色的麥秸芭蕉扇給我。
「二嫂,我給你編的,你看稀罕不?」
我驚喜地接過,立即揮著扇子狂搖了幾下,天爺啊,頓時身子就涼快多了。
該說不說,得貫雖然是個小子,可手比大姑娘的還巧。
就拿這把扇子來說,邊緣光滑,包角精緻,還透著隱隱的麥香氣,竟是個毫無瑕疵的。如果拿到鎮上去賣,肯定有貪新鮮的婦人小姐們喜歡。
「得貫啊,我瞧你不喜讀書也不喜做農活,你以後想做個啥?」
得貫撓撓頭,不好意思地道:「我就願意閑逛瞎鼓搗。」
「逛啥?鼓搗啥?」
「就四處閑逛,看見新鮮東西就想自己動手鼓搗鼓搗。」
「那好呀,家裏快沒油了,我想讓你二哥上山抓點活物煉點油脂,你看你能鼓搗個稱手的叉子不?先說好了啊,咱家沒錢,你得自己想法子。」
得貫樂了,「這有啥難的?二嫂你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