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胖老頭正心煩呢,「這種潑皮,直接送官府打八十大板打死得了!趕緊的,該你落子了!」
一語未完,自觀棋的人中兀自走出幾條精壯的漢子,他們三下五除二,便手腳麻利地將嚇尿褲子的猴三拖走了。
天太熱,裏正瞧著這群人走遠,一邊抹汗一邊和顏悅色地對我身邊的高大漢子道:「得千,橋修完了?今兒你媳婦受驚了,快帶你媳婦回去吧。」
黝黑的漢子登時一愣,「誰媳婦?」
裏正也愣了,用手指指趙得千,又指指我潘喜兒,「咋的?傻了?你媳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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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到家,趙得千急匆匆地進屋,刻意壓低聲音問婆母:「娘,咋回事?」
婆母不解,「啥咋回事?」
「這女子咋回事?」
「嘿,這是娘給你娶的媳婦啊,你忘了?那日你離家去修橋,出門時娘不是問過你『要媳婦不要』嗎,當時你笑著說『要』,這不,媳婦娶回來了!花了一兩銀子呢!你聽娘說啊,這回可不能再讓媳婦跑嘍,你這新媳婦,人長得水靈,難得的是做飯還好吃——」
「咱家哪兒來的銀子?」
「跟老陳家借的。」
「……」
屋內那母子倆的話從漏風的窗戶紙洞裏不時飄出來,我隻當是沒聽見,打水洗臉之後便開始準備晚飯。
被那個猴三一鬧騰,我後晌撈的魚糟蹋了多半,幸虧老母雞們今日多下了兩個蛋,要不然還真有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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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間炊煙四起時,老四得貫聞著飯味兒回來了,「二嫂,是不是今日見二哥回來,你才做了這麼多好吃的?」
見炕桌上擺著清燉小河鮮、山菜炒雞蛋、鹹菜拌雜豆、蛋花湯和一摞粟米餅,得貫的口水都快流到腳丫子上了。
我臉一紅,瞪了他一眼,「別瞎說,快吃吧。」
婆母心疼兒子,摸索著將兩塊粟米餅放到趙得千的碗裏,「老二多吃點,這些日子修橋累壞了吧。」
「累啥哩,那點活兒飄輕的。」
「不累就好,老二媳婦一會兒就將被褥從我屋搬到廂房去。」
「咳咳咳——」
趙得千被魚刺卡嗓子了,好一頓咳嗽才緩過勁來,「娘,你說啥哩。」
婆母撇撇嘴,「娘說的都是好話,你都二十一啦,連個娃娃都沒有!」
趙得千的臉又黑又紅,像傍晚烏雲滾滾卻壓不住日落彩霞似的,他用眼神躲躲閃閃地瞧了瞧我,又瞧了瞧得貫,帶著幾分無奈之意道:「當著老疙瘩,說這幹啥。」
得貫正拼命嗦小野魚,「我是聾子,啥都聽不見!」
我:「……」
趙家人能處,這是真不把我當外人啊!
彎月高懸在枝頭,推開窗,清甜的莊稼氣息令人沉醉,待我將被褥在廂房的炕上鋪好,沖完涼的趙得千拿著一塊濕潤的汗巾進了屋。
「敷敷臉吧。」
他扭著頭將用井水冰好的汗巾遞給我,我接過,齜牙咧嘴地敷在了臉上。
哎呦,真疼啊,這挨千刀的猴三,活該他被揍成一條死狗!
我知道自己的模樣俊,但再俊若有半張臉又紅又腫,那定然也是不好看的。
但眼前的趙得千挺好看,不是眉清目秀的好看,是身材健碩、肌肉分明、眉目硬朗的那種好看。
要不然也不能一拳就把猴三幹趴下啊。
敷完臉,廂房內兩個初次見面的男女坐在炕沿上相對無言,陷入一陣令人心如擂鼓的沉默。
沉默了許久,趙得千突然把燭燈吹滅了。
我嚇得一激靈,「你吹燈幹啥?」
黑暗中,他緩緩道:「燭錢太貴,省著點。」
「哦對,是該省著點,這按理說,咱倆是簽了婚書的夫妻,但——」
「對不住,其實我在修橋時受了傷,日後恐怕要慢待你了。」
腦子一時沒轉過來,我驚呼:「啊?你受傷了?」
趙得千又是一陣無語:「……睡吧。」
他脫鞋上了炕,將褥子挪到炕尾兀自和衣躺下,再不多言。
我訕訕地睡在炕頭,發覺臉燙得厲害,但今日受了驚,確實精神不濟,胡思亂想了一會兒便也睡了。
第二日天剛濛濛亮,趙得千就去了田裏割麥子。
莊稼人的飯食簡單,綠豆粥就著小鹹菜就是美美的一頓,伺候婆母吃過飯後,我將昨晚剩下的幾張粟米餅熱了熱,戴上鬥笠就去田裏送飯。
趙家有三畝麥地,這點活兒都不夠趙得千一個人幹的,等我到了田裏,他已經割了將近一畝地。
「二哥,吃飯了!」
思來想去也不知該如何稱呼他,索性我就喚他「二哥」,這樣既不顯著生疏也不會顯著太親昵,關鍵是我能叫出口。
趙得千光著古銅色的膀子自麥田裏聞聲站起身,遙遙地,手裏不知拿著什麼東西走了過來。
「給你。」
他一隻手接過粟米餅,另一隻手將一個小鳥窩遞給了我。
我一喜,「鳥蛋?哪兒來的?」
「割麥時發現的。」
我喜滋滋地接過裝著四五個鳥蛋的小鳥窩,「麥田裏還有這個?」
趙得千坐在田埂上,一邊啃餅子一邊點頭,「有。還有大青蟲、兔子,有時還有蛇。」
歡歡喜喜地將鳥窩放到一邊,我解開包袱拿出小甕給他倒了一碗綠豆粥,綠豆粥是我晨起用井水拔好的,涼津津甜滋滋,日頭下喝著正好。
「你吃著,我替你割麥。」
在錢家時我是在小廚房裏做飯的婢女,還從未割過麥子,眼前麥田金黃、麥浪層層,我覺得新鮮,於是拿起鐮刀就去割麥。
他卻一把抓住了我的腕子,「你歇著,我自己來。」
他的手勁真大,隻一攥,我白凈的手腕便紅了,我忍不住「哎呦」一聲,手一松,他面上浮起一絲愧色。
「閑不住的話,你撿麥穗吧。」
田裏割好的麥子都被他紮成了結實的麥束,但還有一些掉了的麥穗丟在田裏怪可惜的,於是我便拎著個籠子撿起了麥穗。
到了正午,他推著一大車的麥束,我拎著籠子和一隻暈死過去的兔子,一齊歡歡喜喜地回了家。
家裏,一個面容清秀書生模樣的少年郎正在做飯,一見到我,他頗為恭敬地給我行了個禮,「二嫂。」
我笑,「你是得萬吧,今日怎的回來了?」
「書院放了兩日麥收假。」
「那你有口福了,今兒你二哥在麥田裏摸了幾個鳥蛋還逮到隻兔子。」我興高採烈地舉著兔子對他說。
「二嫂辛苦了。」
我有點受不住這個秀才小叔子的客氣勁,三步並作兩步地進了灶間,「是你二哥辛苦。」
大鍋裏水正沸著,趙得千麻利地將兔子處理了,我做了一鍋香噴噴的紅燒兔肉和貼雜豆餅。
飯桌上,趙家又是一陣風卷殘雲,待吃飽喝足,婆母問得萬:「三兒,下個月書院夫子的束脩是不是該交了?」
得萬點頭,「娘您放心,前兒縣裏補貼了些,我再多抄幾本書就夠了。」
「那哪兒行,眼睛還不抄瞎了?明兒個娘再去老陳家借點。」
我奇了,「老陳家很有錢嗎?」
趙得千點頭,「陳家是咱桃水村的大財主,他家早前兒比咱家還窮,不過這些年靠著賣芝麻餅開餛飩鋪子發了家,還蓋了三進的大院子,那院子比鎮上的大戶人家闊氣多了。」
我最聽不了「財主」兩字,一聽就渾身刺癢,「財主都是黑心肝的,跟他家借錢,不得五分利啊?」
婆母用渾濁的眼神白了我一眼,「老二媳婦別瞎說,老陳家可都是好人。那年鬧瘟疫,要不是陳家,我老婆子早進棺材了,還有你男人那也是人家二丫頭用針紮好的。再說了,人家心眼好,借錢可從沒收過利。」
我笑,「世上還有這樣的好人家?不過娘啊,俗話說救急不救窮,咱家也不能總靠借錢過日子吧。」
「說得是呢,」婆母也愁,「誰家過日子不想有個心氣?可沒門路啊。」
夜裏趁著薄薄的月色,我和趙得千聊起了午飯時的話茬。
其實原先趙家也不窮,家裏有五畝地,公爹曾是讀書人,農忙時種地,農閑時便教村裏的小孩子識字,逢年過節寫寫春聯,日子也能過得去。
但前幾年公爹病了,為了給他治病,家裏不僅花光積蓄,賣了二畝地,還欠下一屁股的債。
為了還債,婆母日夜給人納鞋底子,納得眼睛都半瞎了。
公爹去世後,得萬又進了書院,家裏的生計從此就更加艱難,雖說他是秀才郎,縣裏每月多少會補貼些,但書生的花銷也大,筆墨紙硯都貴得很,遊學交往更是費錢,加上婆母的身子也時需喝藥,所以家裏如今全靠那三畝地和趙得千去鎮上扛活兒支撐著。
但幹苦力能掙幾個銅錢?
顧頭就顧不了腚的,不夠花啊。
得萬每月要交一兩銀子的束脩,雖然他有空就替人抄書潤筆掙些閑錢,但若因此耽誤了鄉試,那不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嗎?
「陳家能靠做生意起家,其實咱家也可以試試。」
隔著兩米遠,躺在炕頭的我,遙遙地對躺在炕尾的趙得千說。ӳž
「我也常琢磨,可陳家大丫頭春妹會做芝麻餅,我卻隻會賣苦力氣。」
我「噌」地自炕上坐起身來,朝他一陣雙眼放光,「你不會我會啊!」
「你會?」
「對,我會做豆腐。」
夜色中,趙得千也坐了起來,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躍躍欲試,「做豆腐本錢大不大?」
「如今鎮上一鬥黃豆是二十文錢,從莊戶人家裏收興許還要便宜些,一鬥黃豆打量著能出五十斤豆腐,每斤咱按兩文錢賣,也可以用黃豆換,我估摸著一年到頭,不說吃香的喝辣的,起碼能讓得萬安心讀書。本錢不大,我有一個銀鐲子你明兒去鎮上當了,興許能夠。」
「這怎麼行?你自己的鐲子好好留著。」他斬釘截鐵地拒絕我。
我卻心直口快,「這沒啥,就當我謝你的救命之恩了。」
窗外蝲蝲蛄的叫聲此起彼伏,一陣兒賽著一陣兒的熱鬧,薄月之下,趙得千重又躺下,半晌沒再出聲。
就在我以為他要睡著時,他卻又開口了。
「本錢的事兒我來想辦法。」
我是萬萬沒想到啊,趙得千的辦法居然還是去老陳家借錢。
「二嫂,莊稼人就是這樣,七拐八繞地都沾親帶故,彼此麻煩才能走得更近。
前些年二哥沒少去幫陳二舅家種地和蓋房子,春妹姐成親那天,連我還去幫忙燒火了呢。」
見我一副詫異的模樣,得貫蹲在地上一邊編蟈蟈籠子一邊嬉皮笑臉地寬慰我。
「那行,二哥等等我,我也去。」
早飯後,趙得千將自己收拾得幹凈利索,拿著一包乾蘑菇準備去老陳家,臨出門前我及時追上了他。
他雙眼含笑著點頭,「一起去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