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院裏,除了趙得千略識得幾個字,其餘的都是睜眼瞎。
趙得千撒開老頭的衣領子,狐疑地接過他手中的布條仔細看了看,很快,他扭身對我點了點頭。
我的腦子頓時便蒙了。
難道這還真是那個用我換了八百文錢的爹?
「哎呦,是親家公來了,老二愣著幹啥,快請你嶽父上座啊。」
要不說婆母是趙家的主心骨呢,在我和趙得千還發怔的時候,她老人家已經迅速換了一張熱情洋溢的笑臉招呼客人了。
趙得千一愣,立即也醒過悶來,「嶽父,請上座。」
老頭冷哼一聲,斜著死魚眼狠狠剜了他一眼,「喊誰嶽父呢?哎,別拽我,喝啥酒啊喝,我不喝——哎,還挺香啊這酒——行吧,賞你們個面子。」
得貫是個鬼靈精,他知道他二哥平素最是正經,不會那虛頭巴腦的勁兒,所以嬉皮笑臉地使勁拽住老頭的袖子不放,死死地將他摁在了炕桌前。
老頭一看就是個酒鬼,聞見酒味兒登時有點邁不動步,於是半推半就地也就不走了。
趙得千不太會說客套話,但是他酒量頗好,幾大碗濁酒下肚,老頭的舌頭打結,話茬子算是打開了。
「唉,要不是活不起了,誰願意賣閨女,可那年大旱啊,我一個死了婆娘的光棍養不起孩子,賣出去,孩子還能有口飯吃不是?」
「啥?問我是咋發達的?咯咯咯咯——這事兒說起來怪沒臉的,有一年我睡了個寡婦,誰料被她娘家哥堵在了炕頭上暴揍了一頓,打斷我好幾根骨頭。打我,不能白打對不?我就訛——不是——他家賠了我十兩銀子,我用那十兩銀子包了一個破山頭,你們說巧不巧,那破山頭居然有礦。」
「喜兒從小沒娘,給人做了十多年婢女還差點被那姓錢的老雜碎糟蹋了,命苦哇!喜兒你放心,日後有爹在,保你吃香的喝辣的,給你找個好人家。」
我坐在潘富貴的對面,聽著他一陣抹淚一陣傻笑胡言亂語,整個人臊得啊,就差鉆耗子洞裏去了。
「爹你胡說啥哩——我已經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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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對對對。」潘富貴一拍腦門,扭身狠狠拍了拍趙得千的肩膀,「我閨女嫁你了是不?行!看你喝酒夠量,不算孬!日後咱哥倆好好處。」
趙家娘仨:「……」
我:「……」
天爺啊,饒了我吧,這到底是個什麼爹啊!
5
潘富貴喝得爛醉如泥,當晚便留在趙家與得貫同睡。
廂房裏,吹滅了燭火,趙得千遲遲不肯躺下,幾番對我欲言又止。
我臉上熱辣辣的,心裏也很是忐忑,但我是藏不住話的性子,最終還是對他開了口。
「那錢財主確實對我不懷好意,不過我——」
「我信你。」屋外起風了,微涼的夜色中,他斬釘截鐵地打斷了我的話,令我亂七八糟的心仿佛萬千線頭一刀切,突然就順溜熨帖起來。
「自你執意要送猴三去衙門那日起,我便知道你是個貞烈的好姑娘。」
我的臉一時更燙了,渾身都燒了起來,「也沒那麼好——你為啥今兒往死裏灌潘富貴?」
趙得千挑眉,「不把他灌得迷迷糊糊,咋套他的真話?萬一他拿的賣身契條是假的呢?」
「瞧不出來,你心眼還挺多。」
「還是謹慎點好。不過聽他嘮的那些話,他應該真是你爹。你怨不怨他?日後怎麼打算?」
我望著半敞的窗欞輕輕嘆了口氣,「唉,談不上怨恨,也談不上親近,畢竟我對他也沒什麼印象,日後就當個尋常親戚相處吧。」
雖然他在大旱之年把我賣了,但他有句話說得不錯,當年他一個不著調的鰥夫帶著一個小丫頭過活,若不賣我,恐怕也得餓死我。
畢竟當時餓死的人不在少數。
這天底下有些事兒是不能較真的,還能咋的,稀裏糊塗地過吧。
第二日清晨,潘富貴醒了酒後,神秘兮兮地將我拽到了胡瓜架下。
「喜兒啊,這是五十兩銀票你藏好嘍,可千萬不能讓你婆家人知曉啊。雖然昨晚爹故意裝醉,聽見他們對你還算不錯,但人心隔肚皮,你可得長點心。」
我:「……你昨兒是裝醉的?」
「爹不裝醉說些胡話,咋令他們放下戒心?」
我:「……」
我真是無語透頂,這世道還能不能行了,咋到處都是聰明人?
就隻有我,心眼實誠得跟個傻子似的。
潘富貴昨兒吹牛了,他包下的破山頭確實有個小礦,但並不怎麼值錢,如今他把礦賣了兩百兩,準備在桃源鎮重新找點生意做。
他的銀子,我自然不願收,可就在推託之際,我卻猛然想起點幼時的事兒來。
當然,即便想起來,也是模模糊糊的,我隻是依稀好像記得他挺好賭來著。
兩百兩,留著養老綽綽有餘,可萬一被他賭掉——
想到此,我立刻改變了主意,迅速接過銀票揣進懷裏,我壓低聲音問他,「剩下的銀子呢?你藏哪兒了?」ЎƵ
潘富貴一愣,手又往懷裏掏,「自然是隨身帶著,我怕丟嘍。」
我手疾眼快,一把將他懷裏所有的銀票都搶了過來,「你欠我的,曉得吧。你也瞧見了,我婆家忒窮,我男人靠賣豆腐能掙幾個錢?這樣吧,這些銀子我先都收著,使不完再還你,你看咋樣?」
聞聽此言,老頭耷拉著掃帚眉都要哭了,「喜兒,你、你咋是這種人呢?」
「我問你,你又娶妻生子了沒?」
「沒,就隻跟崔寡婦有段風流事。」
「那就是說日後你得賴著我給你養老。」
「可你還沒認我呢。」
「爹,這事兒就這麼定了啊。」
潘富貴聽見這聲「爹」,喜得差點冒鼻涕泡兒,「定了!定了!可是喜兒,你得先給爹二十兩,爹得去鎮上買個房子落腳。」
我朝他揚揚下巴,「這還不簡單?你姑爺每日都得去鎮上賣豆腐,我讓他幫你直接定就行。」
老頭嘆口氣扭頭走了,邊走還邊小聲叨咕,「我潘富貴做一輩子卑鄙小人了,咋生個閨女比我還損?」
晨起趙得千做了五箱豆腐,潘富貴吃過早飯,閑著沒事就撇著嘴數落姑爺。
「一瞧你就是個死心眼的,就這點豆腐,幾家酒樓就分沒了,還用走街串巷去吆喝?」
「嶽父說得是。」
「你該建個作坊,僱人來做磨豆煮漿這些粗活,可不能隻使喚我閨女。」
「小婿遵命。」
「做生意,你還嫩著哩。」
「還請嶽父多指教。」
潘富貴惡狠狠地啃了口胡瓜,一早晨在我這裏受的閑氣,總算是在低眉順眼的姑爺身上撒出來了。
我的老家在燕州清水鎮,距桃源鎮四十裏地。我爹潘富貴是村裏出了名的閑漢逛鬼,但這個逛鬼偏偏長著一張好嘴,當年竟忽悠著十裏八村最好看的姑娘嫁給了他。
隻不過我娘命苦,成親四五年就病死了,隻留下我爹和我兩人過日子。
因著老家已然沒有近親,零星幾個遠親也都煩他煩得要命,所以這次我爹鐵了心要紮根在桃源鎮。
趙得千做事得力,沒出兩天就花了十五兩替他尋了一處好宅院。那宅院不大,在鎮子邊上,趕著馬車隻兩盞茶的工夫就可以到桃水村。
我爹倒也不含糊,隻在桃源鎮轉悠了一天,便替趙家每日多訂出去三箱豆腐。
「想不到,你爹真挺厲害。」
吃過晚飯,水井旁,趙得千打水,我用絲瓜瓤子刷碗,他忍不住笑著對我說。
我也樂了,「這就叫貓有貓道、狗有狗道。」
「咋這麼說自己的爹?對了,今兒錢財主家走水了,燒了十幾間屋子,聽說還傷了人。」
我一愣,「你的意思是?」
是我爹潘富貴幹的?
第二日,潘富貴趕著馬車又來趙家了,他眉開眼笑,紅光滿面,一看就像是幹了啥壞事得逞了似的。
我悄悄將他扯到一旁,「錢家的大火是你放的?」
潘富貴一挺胸脯子,「是我。」
「你咋能幹這事兒呢?不怕衙門抓你?」
「嘁,抓我作甚!我隻是給了街上一個小叫花子幾個白饅頭,讓他給錢家找點麻煩。便是抓,也是抓小叫花子,與我何幹。」
「你就不怕小叫花子將你供出來?」
「嘿嘿嘿,我喬裝打扮了,他認識我是誰?閨女,你放心,你爹我別的本事沒有,陰招損招有得是。
欺負我閨女,呸!整死他!」
我深吸了一口氣,揉揉太陽穴,實在是愁得慌。
果然不著調的人,至死他也靠不了譜啊。
潘富貴這次來是跟我拿錢的,他看好了鎮上一個鋪面,想買來做小食肆。
「不光是食肆,日後你們就隻管做豆腐,我派車往酒樓和大戶供應,有得忙呢。」
該說不說,我爹的腦子還是挺靈光的,且他慣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來到桃源鎮不久便結交了一群三教九流的酒友。
九月中旬,「貴客來喜」小食肆正式開張,開張當日客似雲來,他穿著絳紅色外衫和錦色小帽在食肆裏歡天喜地地轉來轉去,見人就作揖,開口就是吉祥話,將客人們個個捧得差點要飄上天。
那日有一桌客人圖新鮮,點了一份八碟豆腐拼盒,待那二尺見方的雕花木盒端上來,客人們當時就被香迷糊了。
隻見木盒裏錯落有致地擺著八碟菜,分別是麻香冷豆腐、香蔥拌豆腐、時蔬燒豆腐、幹煎肉絲豆腐、苦瓜豆腐盅、什錦豆腐丸子、醬香豆腐丁、豆腐鮮菇湯。
「鮮、嫩、滑如凝脂!掌櫃的,這豆腐是在哪個攤子買的?」
「不瞞您說,這豆腐是鄙店自己做的,貴人您若喜歡,趕明兒我讓小二給您府上送過去。」
「妥。」
「掌櫃的,給我們也來一份豆腐拼盒。」
「好嘞,您稍等。」
「掌櫃的,這桌也要。」
「……」
萬萬沒想到,憑著我爹的三寸不爛之舌和廚子的好手藝,開張第一日,小食肆凈賺三兩銀,豆腐切了整整三箱子。
打烊時,過來幫忙的趙得千看著賬本驚得瞠目結舌,「爹做生意真是有一套,比我強多了。」
我望著他那羨慕的眼神,「撲哧」一聲樂了,忍不住出言寬慰他,「你也有你的長處。」
「說來聽聽。」
「你力氣大,肯幹,拳頭硬。」
趙得千的鼻子差點當場氣歪,「就這?」
我奇了,「這還不夠?」
一拳就能把壞人揍趴下,這多有男人味啊,他咋還不知足?
我好像把趙得千給得罪了,因為整個晚上他都沒搭理我,我給他遞汗巾子擦臉,他也隻是用鼻子朝我「哼」了一聲,擦完臉便翻身兀自睡了。
月明星稀,孤男寡女,房前屋後的蟋蟀啊蛐蛐啊老鼠啊,不知為何「吱吱唧唧」吵個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