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站在遊樂園大門前的那一刻我還是想不通。
太陽很大,祁言好像把我當成小孩子耍。
他問我氣球要不要,冰激淩要不要,頭飾要不要。
人潮洶湧,他下意識想拉住我的手,卻被我掙開了。
他扭過頭來,卻沒有生氣,「你拽緊我袖子。」
就這樣,一件上萬塊的襯衣在我手裏被蹂躪,定制的袖扣處於一扯就掉的危險地位。
坐漂流的時候,工作人員發來一次性雨衣,他看著那包塑膠皺起了眉頭。
我快速的拆開包裝把自己套了進去,遊戲的快樂沖淡了難過,我反而有些著急的催促道:「快呀,快開始了!」
「這是要幹什麼?」
「雨衣呀,等會坐上船,水會把你的衣服沖濕的。」
祁言「哦哦」了兩聲,拎著塑膠雨衣笨拙的找頭找尾。
我突然想到,「你沒玩過這個項目嗎?」
祁言終於找到了雨衣的頭尾,也一把把自己套了進去,聲音從塑膠雨衣裏悶悶地傳來。
「我沒來過遊樂園。」
不起波瀾的語氣,不知道怎麼的,卻讓我的心底刺疼了一下。
我假裝嫌棄地說:「我來我來,等你弄完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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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伸手幫忙整理好了褶皺的地方。
雨衣是均碼,照顧到了男男女女的平均身高,卻沒照顧到像祁言這種一米八的男人。
小小的雨衣穿在他身上顯得有些局促,導致一波大浪沖過來的時候直接打濕了他的襯衣,也給他沖了把臉。
因為出來玩,所以他今天的造型比較隨意,沒有噴發膠,劉海也松松的搭在額上,被水一打濕,祁言就伸手把它撩了上去。
飽滿的額頭和線條分明的下顎線,構成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劍眉入鬢,像是從骨子裏流淌出來的矜貴。
我隱約聽到身旁的女生小聲地驚嘆。
也是在這一刻,我突然發現,其實祁言跟喻清並不相像,如果說喻清是月明風清的傍晚,那麼祁言就該是深沉冷寂的夜。
這個人的本質,似乎並不是展露在我面前那般的溫和,他的身上,有股子狠厲和被壓抑著的燥。
隻不過此刻,這股子燥被突如其來的一潑涼水澆得無影無蹤,他像隻剛睡醒的狼狗,有些發蒙地看著我。
心下趣味襲來,我從包裏抽出一包紙巾遞給他,假裝嚴肅道:「衣服回去自己洗幹凈啊,別讓我老公看出來給你穿過了。」
旁邊女孩的驚嘆瞬間收攏,轉而變成了小聲地鄙夷——
「是個小白臉?」
「是吧,我說怎麼這麼好看。」
(36)
祁言轉過頭,指了指遠處已經亮起了燈的摩天輪,「陪我去坐那個,好嗎?」
那一刻,我想祁言是真的很懂,他太知道怎樣能讓我愧疚,又怎樣趁著我愧疚的時候提出讓我沒辦法拒絕的邀請。
摩天輪處多的是手挽著手的情侶,我跟祁言一男一女走在一起,也自然被認為是一對。
工作人員臉上掛著微笑,在我們上去時往祁言手裏遞了支玫瑰,「先生,記得在最高處送給您的女朋友哦。」
祁言看了看那朵花,沒有反駁。
摩天輪緩緩升起,遊樂園的全貌在我們視線中逐漸清晰起來。
我突然開口問他:「你是真的從來沒有玩過嗎?」
祁言一直保持著側頭看著身旁兩扇透明玻璃的模樣,低聲回了句「嗯」。
我又問:「那你小時候都是怎麼過來的?」
「讀書、學習。」
「啊——」我拉長了語調,又向下拽。
誰知道祁言卻笑了,他說:「不要用這種憐憫的語氣好嗎,我學擊劍學馬術,在你上初中的時候,我就已經是各大時裝秀的受邀人了。」
臉上掛起的可憐表情來不及收回,我有些憤憤地看了這個男人一眼。
直到他反問道:「那你呢,你小時候是什麼樣的?」
我思忖了一下,道:「玩啊,就是玩。」
「我爸媽又不管我,下河捉蝦上樹掏鳥蛋的事我都幹過。」
祁言終於把頭扭了過來,鄭重其事地喊了我的名字,說:「連未之,這是你第一次跟我提起你的父母、你的過去。」
我呆了呆,訕訕地摸了摸鼻尖,「這有什麼好提起的。」
「可是我很想知道啊。」他的雙手手肘支著大腿,突然湊近我說,「想知道那些我不曾出現的日子裏,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你。」
我對這樣突然拉近的距離感到不適,近到似乎都能感受到祁言的鼻息。
我感覺腦子是混沌的,一混沌起來我說話都開始胡言亂語起來。
我說:「就是、就是從小吵過架動過手,踹過別人椅子也掀過別人課桌。」
祁言抱著手,「那一定都是別人的錯。」
我抬眼看著這個已經靠回自己座位的男人,領口微開,夜幕的籠罩似乎將他整個人都沉浸在黑夜裏,仿佛是從哪本童話書裏跑出來的王子,卻應該是惡魔的孩子。
這樣的人,怎麼能開口卻是充滿安慰跟偏袒的話語呢?
我飄忽著眼神,繼續道:「其實也還好吧,到了高中我就不這樣了。」
祁言的聲音輕飄飄的傳來,「是因為遇見了林子標他們嗎?」
他提了林子標,卻不隻提了林子標,他還說了「他們」。
我愣住了。
即使之前我就有預感也許祁言已經猜到了一二,卻也沒有面對面地和他正式談起過這段往事,以及塵封在往事裏的、當年的他們。
摩天輪已經升的很高了,能夠俯瞰到地面亮起的燈盞,仿佛一顆顆星星點點。
祁言看著我,就隻是看著我,良久,他伸出了自己的食指,指向了自己。
「如果我長得不像他,我們的故事,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他在問,問的卻是我沒有辦法回答的問題。
我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直到身子都坐得有些僵硬了。
祁言卻像是突然被轉動了轉軸的玩具,突破了靜寂的畫面,他笑了笑,說:「我不問了。」
而後,他抬起了自己的手,慢慢伸向我。我看見那朵紅色的玫瑰在夜幕裏沉睡,祁言望向窗外,小聲說道:「到最高點了。」
我也扭頭向窗外望去,像是約定好了那般,外邊傳來巨響,隨後一朵朵煙花綻放在夜空之中。
在那些巨響中,我似乎聽到了祁言用更小的聲音說了一句:
「我愛你。」
因為我愛你,所以不論對錯我都偏袒你;因為我愛你,所以即便知道了答案也要假裝不知道。
因為,我愛你。
(38)
摩天輪回到地面的時候,我們很默契地保持了緘默。
已經到了閉園的時間,遊客都陸續往出口走,我和祁言夾在人流中,也在往前慢慢地挪著步子。
他的助理已經等在門口了,見到祁言身上的衣服,臉上露出壓抑著的驚詫表情。
「您怎麼……」
他抬步往前走,聲音從前頭傳來,「跟上,送你回去。」
直到關上車門,我才從晃神中清醒過來。
祁言就隻能是祁言,對吧?
走出遊樂場,換下那件醜醜的文化衫,他還是那個站在寫字樓頂層的祁家當家人。
摩天輪總會回到地面,玫瑰花也會蔫,就像此刻坐在我身邊的祁言,仿佛一切都一樣,又仿佛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們最近的時候,能夠感受到對方的鼻息,而最遠的時候,也不過坐在身旁卻各懷心事,可是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比這更遙遠的距離了。
打從汽車發動那一刻起,助理就識趣地拉上了簾子。
我看著窗外,捉不透自己在想什麼,就像我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什麼一樣。
突然,祁言說:「可以不要讓我等太久嗎。」
我發出了代表疑惑的一句「嗯?」
我轉過頭,卻發現他還是側著頭看向窗外,外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布在車窗上像是一層碎鉆,又像是把外頭的霓虹燈收集,聚在一顆顆水珠上,然後盡數打亮他的臉龐。
「我可以等你,但不能等太久。我沒辦法像林子標那樣,像個沉默的騎士一樣守在你身邊一守就是好幾年,然後看著你愛別人、失戀、又再愛。」
「你可以現在不喜歡我,我也會努力讓你喜歡我,但是——」
他轉過頭,霓虹燈的光影打在他的鼻樑上。
「盡快給我個答復,別讓我等太久嗎,好嗎?」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祁言,嘴角不再掛著笑容,他好像在發呆,說出來的話邏輯卻清晰無比。
明明是冰冷的語氣,皺起的鼻頭卻讓他仿佛是隻被人拋棄了的小狗。
讓原本應該直接拒絕的我說不出殘忍的話語,我低下了頭。
也許那一刻我是相信的,也是真的相信,我跟祁言,能夠從頭來過。
(39)
手機視頻通話的鈴聲響起,我看了眼來人,遲疑地按下了接通按鈕。
「喂,有事?」
旁邊正在磨咖啡豆的店員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沒見過我語氣這般差勁的時候。
我又對著手機「嗯」了幾聲,最後一句是「明天我在家,到時候過來吧」。
掛掉電話,店員小心翼翼地問著是誰,我頓了頓,說:「我媽。」
我媽。
多少年了,我都沒提起過的稱呼。
我的童年過得並不幸福,歸根結底是父母的婚姻並不幸福。
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我還記得那一天,我縮在沙發的角落裏哇哇大哭。
父親的煙抽了一根又一根,他說:「你不就嫌我沒用嗎。」
很奇怪的,有些父親,他們知道自己沒用,卻從不曾說自己沒用,隻說是妻子嫌棄自己沒用。
可怨天,可怨地,反正從不怨自己。
我媽的情緒也許也是因為這句話徹底爆發,她聲淚俱下,「我要是嫌棄你,當初會嫁給你?」
這樣的爭吵在我記憶裏爆發了無數次,可是那一次似乎不同。
想像中母親接下來的指責並沒有到來,她反而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從包裏掏出一份檔,她說:「簽了吧。」
於是從那以後,我的生命裏就徹底失去了父親這個角色。
但是離婚後的媽媽顯然比過去快樂了很多,或許說,她在沒結婚之前,本就是個喜歡玩鬧的小女孩。
在我上了初中那年,她認識了現在的丈夫,然後閃婚。
她的新婚姻是幸福的,幸福到讓我覺得,我的存在似乎成了沒有必要。
也許是青春期的叛逆到來,又也許是想要吸引這個唯一的親人的注意,我成了一些家長跟老師眼裏的不良。
這種崎嶇而又矛盾的表達,在她的現任丈夫把我送進 A 高的那一刻達到了頂峰。
從那以後,我們母女之間的關系似乎越來越差,或許隻是我單方面的冷戰導致這段關系越來越差。
直到我畢業,考上了 A 大,自己兼職打工,她每個月往我卡裏打得錢一分未動,似乎隻有這樣,才能保全我僅剩不多的自尊。
而每一年春節,她都會發來資訊問我願不願意回家過年,卻都被我無視了。
那是她的家,那不是我的家。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這是她第一次態度強硬的提出要見我一面。
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可是心底,卻有不好的預感在發生。
(40)
「這還是這麼多年來,媽媽第一次見到你住的地方。」
女人穿著一身休閑裝,腋下挎著一隻包,美人會老而不遲暮,風韻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