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瀟沒忍住,走進他們房間看了他們一眼。
屋子裡很溫暖,他倆好端端地躺在搖籃裡,除了哭,什麼事兒也沒有。
池瀟離開這間房間之後。
房間裡的窗戶不知為何打開了。
風雪撲進屋內,池瀟那時候已經走進樓下的書房,聞所未聞。
十分鍾後,飯桌上。
繼母段含煙抱著孩子淚流不止,那邊和孩子的保姆一起告完狀,這邊又假惺惺地勸丈夫不要發怒,大過年的,池瀟可能隻是無心。
池延鵬生起氣來非常可怕,如同一頭暴怒的獅子,池瀟隻是平靜地看著他,拒不承認,說辭也一句未變。
他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令池延鵬更加惱火,他感覺自己身為父親的權威被挑釁,非逼著池瀟低頭認錯不可。
池瀟終於也被激怒。
他的生活已經壓抑至極,他在這團壓抑的東西外邊造就了最堅固的保護層,既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然而,即便如此,還有人非要打破這層堅硬的鎧甲,讓裡頭所有積鬱、所有怨恨噴湧而出。
“是啊。”他冷笑,“我確實非常討厭他倆,我剛才應該掐死他倆的。”
“啪”的一聲,他臉被打得一歪,身子晃了一下,仍站得筆直。
池延鵬讓他滾。
池瀟點頭,隻拿了一件外套,其他什麼也沒帶,在家家團圓共享天倫的冬夜裡,大步走出了家門,孤身闖進風雪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漫無目的地走到高中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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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區平常治安並不差,隻是時間點很特殊,這個時候還在外邊遊蕩不回家的,沒幾個正常人。
池瀟轉進巷子裡的一家臺球室。
烏煙瘴氣的地方,他踩著一地煙頭走進去,讓前臺的黃毛給他安排個球桌,黃毛瞅了他一眼,打扮像是有錢的,就帶著他進了包廂。
一個小時過去。
有老主顧來了,要用包廂,黃毛進來趕人,又叫池瀟付錢。
池瀟手伸進衣服口袋,發現什麼都沒帶,手機也沒有。
臺球室裡的人兇相畢露,見池瀟年紀小,就讓他喊爸媽來付錢。
“沒有爸媽。”池瀟說,“是孤兒。”
“我操,孤兒他媽穿得起這麼貴的衣服?”黃毛說著上手去拽他衣領,又拍他臉,“大過年的耍老子玩是吧?”
那天大概是池瀟這輩子情緒最外露的時刻。
別人罵他,他依樣罵回去,甚至罵得更兇,更狠,別人揍他,他也依樣揍回去,好像想把這條命還給誰似的,歇斯底裡,不顧死活。
雪地裡非常冷。
混著鮮血,又讓人覺得滾燙。
天空中,雪大得好像能將世界上所有醜惡的東西掩埋。
巷子裡沒有燈,就著遙遠的光線,能看到一張張陌生又扭曲的面孔,不少人臉上都帶了傷,被這麼個十五六歲的瘋了似的少年打得鼻青臉腫,當他終於力竭倒下,這群窮兇極惡的混混哪裡能停手,無數個拳腳落下,混雜著雪泥和血水,盡皆發泄在他身上。
不知道為什麼。
被打得快失去神智了。
池瀟卻覺得很爽,發泄得很爽。
很小的時候開始,父母就成天在家裡吵架,雖然他們盡可能避開了他,但隻要吵得多了,難免被孩子聽見一些激烈的詞句。
“我當初就不該生下他。”這話母親說過不止一次,“如果沒有阿瀟,我早就離開這裡,過得更好。你答應我的都沒有給我,既然如此,為什麼要阻止我打掉他!”
他的生命似乎從一開始就是無意義的黑。
忙忙碌碌地做了很多事,但是好像沒有一件,能照亮他的人生。
即便今天死裡逃生,回到那個金碧輝煌的大宅裡。
他無趣的人生隻會更無趣,按部就班地運行著天之驕子的程序,所有情緒都埋藏進心裡,永遠攣縮下去,坍塌成一個幽暗的洞。
突然之間,一聲尖銳的嘶鳴劃破雪夜,有什麼滾燙發亮的東西“咻”地墜落到了他身邊。
混混們嚇得停止了動作。
那個東西落在地上,還在不斷地旋轉,爆裂,噴射出刺目的火焰。
竟然是一個燃燒的煙花轉盤。
緊接著,接二連三的煙花如炮火似的向巷子裡飛來,宛如流星墜落。
一聲又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空氣被煙火撕裂,整條幽暗的巷子被火光映照得有如白晝。
池瀟全身都被雪水浸湿,僵躺在地上,側過頭,艱難地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
巷子裡硝煙彌漫,視野被淡淡的血色籠罩。
他看到一雙淺米色雪地靴,幹淨得像初秋的雲,踩在髒汙的雪地上,顯得格格不入。
似乎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身旁跟著個人高馬大的保鏢,氣勢逼人。
又一大盤鞭炮被點燃,噼裡啪啦地朝他們飛了過來,聲音大得地面和建築都震動起來。
丟完鞭炮,少女點燃了手裡如火箭筒一般粗的噴射式煙花。
數不清的光柱同時向巷子裡射來,如同一場盛大的煙花秀,光與熱代替了冰涼的雪,紛紛揚揚從天而降。
混混們忙不迭丟下池瀟,一哄而散。
池瀟費勁地睜著眼,望著巷口。
湿冷沉鬱的寒夜裡,少女站在煙火的中心。
璀璨,耀眼,火光在她周圍迸濺,倏忽間照亮了整片黑夜。
第61章 發帶
從熱鬧的宴會離開, 外面下起了鵝毛大雪,視野受限,地面也湿滑, 車子在路上行駛得非常緩慢。
明燦百無聊賴望著窗外, 忽然看到一條漆黑的小巷子裡, 一群混混在毆打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人。
“停車。”明燦指了指窗外, “陳叔,那邊是不是有人在打架?”
陳叔是明燦的保鏢,這會兒坐在副駕上, 回頭對明燦道:“小姐, 明總讓您盡快回家, 天這麼冷,別人的事情就別管了。”
那幾年正是明燦和父親關系最差的時候,父親既然讓她盡快回家,她偏不,於是淡淡說了聲“你們不管我管”, 便兀自推開車門下了車。
她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孩子,自然不能衝上去拉架, 想到後備箱裡裝了剛才在路邊買的一大堆煙花爆竹,她跑去拿了許多出來,站在巷口冷靜地一一點燃,丟進漆黑的巷子中。
明亮的煙火、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果然震懾住了那些人。
猶記得煙花爆竹最原始的作用便是驅邪避災。
明燦面無表情地點燃了手裡的一大卷鞭炮, 用力朝前扔了出去。
噼裡啪啦的聲音響徹整條巷子, 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漸漸也被濃烈的硝煙味道所覆蓋。
煙花刺眼, 一發發斜射向半空中,像在驅趕什麼髒東西。
明燦知道, 光憑這些煙花爆竹,頂多隻能嚇嚇人。
不過她又不是一個人,保鏢很快來到她身邊,高大健壯的身影甫一出現,被火光與煙霧渲染著,威懾力十足。混混們見狀,紛紛慌張遁走,明燦揚了揚下巴,讓保鏢去看看躺在地上的那個人怎麼樣了。
那人受傷不輕,要保鏢攙著才能走路。
髒汙的血水覆蓋在他臉上,保鏢扶他走出來的時候,明燦隻看清他生了一雙顏色很淺的眼睛。
像夜裡的雪一樣涼薄。
他看起來有進氣沒出氣,卻一直強撐著不讓眼皮耷拉下來,視線長久地停留在她臉上。
“陳叔,麻煩你送他去醫院。”
撂下這句話,明燦收回目光,轉身坐進停在路邊的邁巴赫。
陳叔點頭,帶著這個受傷的少年趕往最近的醫院,又為他墊付了醫藥費。
治療過程中,少年一直維持著清醒的意識,好不容易能張口說話,第一句便詢問陳叔:“那個女孩子叫什麼?”
陳叔隻當他是無業遊民,這樣的人怎麼配和明家千金扯上關系?
“你不需要知道。”
說罷,陳叔見他沒受什麼致命的重傷,給他留了點錢就離開了。
池瀟在醫院躺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就被家人找到,轉進了vip病房。
那年的年夜飯是在醫院吃的,父親來醫院陪他,段阿姨沒來。
父子倆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
傷愈後,池瀟住回家裡,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繼續沉悶地、壓抑地做他的池家長子。
算不上屈服。
發泄之後,更認清自己的無能。他的一切本來都是父親給的,離開這個家,他就什麼也不是。
生活日復一日地過去,池瀟以學習壓力大,需要清靜為由,越來越經常住在外面的房子裡,很少回家,對繼母明裡暗裡的挑撥也視而不見。
學習之餘,他除了做點手工,就是在那天挨打的路上闲逛。
好幾個月過去,再也沒碰到那個女生。
每次回想她的模樣,都覺得漂亮得不像凡人,更像是他幻想出來的一個虛擬人物。
高傲,美麗,目光睥睨一切,仿佛是從火焰中誕生的女神。
直到升上高二。
迎新匯演上,他再次望見那張明豔的臉龐。
……
難怪非要定在臘月二十九這天交換禮物。
明燦一直覺得這個時間有點趕,還以為池瀟故意為難她這麼個手工廢,沒想到竟是出於這樣的緣由。
下意識把人往壞處想是一種病。
明燦覺得自己該治治了。
地上的煙花熄滅了,池瀟又點亮了幾筒,明亮的火星在雪夜裡不斷迸濺,光芒四溢,將他的側臉映照得明明滅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