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北大一直都處於時代旋渦的最中心,風雲際會間,北大學子就那麼踩踏在風口浪尖上。
雖然應用物理專業應該是相對比較埋頭鑽研的一群學子,但此時的大學校園裡,正是新舊交替的時候,工農兵大學生和憑著自己能力披荊斬棘進入的新一代大學生將開始尖銳的對立,甚至發展到貼大字報的地步。
這讓所有人的神經都變得格外敏感,系老師一個不經意的動作都可能引人猜想,更何況是這樣直接任命一個班長職位。
一個班長職位,對她來說可有可無,甚至會覺得責任重大,她並沒太大興趣,反而更要擔心因此帶來的非議。
胡老師略想了想:“我們本來是考慮到你比較適合,不過你說的這個情況,確實也有道理,這樣吧,代班長還是由你來做,等過些天,我們一切步入正軌,選上了正式班長,你就可以卸任了。”
林望舒笑道:“好,臨時當班長,這個我沒問題,需要我做什麼,兩位老師盡管說就是了,我一定全力配合。”
當了臨時班長後,林望舒一下子忙起來了,因為班裡各種委員還沒選出,她這個臨時班長的責任重大,先是了解了各項政策,之後開始給大家解讀。
工作五年的可以繼續領工資,由原來單位發工資,不滿五年的則是由學校領補助,飯票的話又分四種,分別是菜票面票米票和糧票,這都是有不同用途的,至於補助的糧票又分大米和面粉。
這些發下來後,大家自然眼花繚亂,光弄清楚這些票到底幹嘛的就需要到處打聽,好在林望舒明白,給他們一個個講解,最後告訴大家伙:“我已經問清楚了,一張面票一個饅頭,一張米票二兩米飯,一張糧票可以打兩勺棒子面粥,大家可以搭配著來!基本上每個月夠吃了!”
馬上就有人問了:“棒子面粥是啥?”
旁邊有人笑,幫著回答:“就是玉米面粥,我們把玉米叫棒子!”
林望舒給大家都解釋明白了,還要負責給大家解讀接下來的流程安排,給大家講建校勞動的事,組織大家分小組,分小組的時候還得男女搭配著來,不然怕分配不均勻有人工作量大,這麼忙了一整天,忙了個四腳朝天口幹舌燥。
忙完後,她自己看看,她一個月依然會有三十六塊錢,另外還有糧食補助,也覺得生活實在是美,白吃白喝還能上學,要不任憑誰都得大聲說一句“社會主義就是好”呢!
而另外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是,到了傍晚吃飯時候,班裡就有同學找她,是二十七八歲年紀大一些的,下過鄉,有一定的閱歷,據說還曾經是學習偉人思想省級先進個人,旁敲側擊打探了她的情況。
她坦誠地告訴對方,自己隻是臨時班長,等正式班長選出後,便將卸任,而且不會參加班長的競選。
林望舒也松了口氣,她對政治沒興趣,對接下來將會貫徹十年經久不衰最後卻終於戛然而止的學生遊行不感興趣,對即將開始的轟轟烈烈北大人代競選也不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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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連八十年代末那些經濟暴發的好機遇,也不是太有興趣。
這些,她都已經圍觀過了。
轟轟烈烈你唱罷來我登場,最後也不過是一場空。
重活一輩子,她隻希望安靜地讀讀書,過過自己悠闲自在的富足日子。
而當天晚上,同宿舍的陳六芽竟然也問起來她成為代班長的事。
林望舒已經了解到,陳六芽在西北農村,可是農場的婦女主任,也是肩挑半邊天的人,任誰不說一句佩服。
她當然得解釋明白,便和大家提起自己文章刊登《人民日報》的事,大家恍然,氣氛一下子輕松了。
接著大家談天說地的,說起自己的經歷,一個宿舍五個女同學,年紀和經歷不同,自然性格也不同,不過除了一些別的心思,大家都是拼命苦讀才獲得這個學習機會的,一個個目標直接而簡單,苦學,進步,改變命運,報效國家。
蘇方紅更是發誓:“我這四年,一定要好好讀書,我不想看電影,也不想逛公園,我對象也不談,一定要把以前缺了的學習時間補回來!”
林望舒很快對舍友有了大概的一個印象,胡楊,同為北京胡同人,個性爽朗說話逗趣,和自己還算性格相投,有共同語言,能當朋友;
蘇方紅是內蒙知青,自己是雲南知青,有類似的經歷,說起過往自然有共鳴,而且蘇方紅沒別的心思,踏實愛學,也能當朋友;
陳六芽年紀大了,有一些政治野心,但是性子穩重,而且她在那麼艱苦的情況下帶著孩子讀書還能上北大,能力卓絕毅力出眾,也許不能當朋友,但值得敬佩,也能處好關系。
至於冒箐箐,這個小姑娘就有些特別了,她二十一歲,長得好看,家庭條件聽著一般,父親早沒了,母親在廊坊當臨時工,但是她穿戴卻很時髦講究。
今天開會時候,她戴著一頂人造皮的白帽子,在周圍戴著圍巾的女學生中格外惹眼。
林望舒躺在床上,和大家說話,說著說著,蘇方紅突然嘆了一聲:“我剛進門時候,看到望舒和她愛人,嚇了一跳,以為走錯了地兒。”
她這一說,大家都好奇起來,問怎麼回事。
蘇方紅便開始用她理科生的形容詞,誇張地形容了“望舒愛人”是如何如何相貌出眾,如何如何讓她驚嘆。
她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說:“我以為我走進電影裡了。”
大家一下子好奇起來,旁邊冒箐箐突然道:“我記起來了,當時我進宿舍,你們可能正好出去,我和你們擦肩而過,你愛人確實和你很般配,穿戴特別洋氣,長得也好看!”
林望舒想了想,委婉地道:“我愛人外形確實比較出色,衣著也比較講究,不過那是因為他的工作需要,他是一名翻譯,經常需要在對外場合做現場口譯。”
她這一說,大家越發好奇起來,林望舒隻好大概講了講。
本來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誰知道胡楊卻道:“不過你愛人挺有路子的吧,那個時候竟然能上外國語學院,這個我們一般人可摸不著路子。”
這話題就有些敏感了,畢竟接下來兩年,在前面的工農兵大學生畢業離校退出北大舞臺前,校園裡兩種風流人物的對抗將會一直持續。
陸殿卿並不是工農兵大學生,但是他在那個特殊年代能上大學,還是有一些家庭原因的。
林望舒隻好含糊地道:“他主要是從小就外語好,硬條件在這裡,反正也趕上機會好吧。”
好在這之後,大家便開始討論起別的話題,講起來系裡的老師,以及即將開始的建校勞動,沒人再提這個了。
第二天,便是大禮堂的迎新會了,雖然已經進入了1978年,但是依然是1977年迎新會。他們這一屆算是1977的,不過預計畢業時間是1982年,會和1978年的新生一起畢業。
迎新會上,各專業都在,領導致辭,大學校長致辭,底下年輕的大學生們群情激昂,熱血沸騰。
會後,班裡迅速開展了一個會議,開始競選班長和學習委員,班裡那位二十八歲的男同學當了班長,陳六芽以自己昔年婦女主任的經歷勝出,當選了生活委員,林望舒這個臨時代班長迅速退位。
不過最後,系老師卻把一個體育委員的位置安排給了林望舒。
林望舒倒是沒反對,體育委員就體育委員,這是闲職,也就上體育課帶著大家喊喊口號,這活她能幹。
開完班會,就開始建校勞動了,他們系被分配到的任務是去修整五四操場。
大家陸續被分配到了鐵锹和土籃子,按照之前分好的組,各自分配了任務,於是男生扛著鐵锨,女生拎著土籃子準備幹活。
學校用拖拉機拉來了紅土,大家用那個紅土修整添補。
北京的正月還很冷,塞外的風還在刮著,風一吹,大家嘴裡眼睛裡都是土,有人舍得,用圍巾圍著臉,有人不舍得,硬挨著。
大喇叭裡這時候發出帶著雜音的號角聲,還有人大聲喊著“紅軍不怕長徵苦”之類的口號。
這活兒實在不好幹,不過系裡應屆生並不多,大多都是上山下鄉歷練過的,工廠工人,知青,燒鍋爐的,挖煤的,比比皆是,大家幹這個活不至於叫苦。
隻是幹著幹著難免嘆息:“我從煤礦裡爬出來,以為來讀書了,誰知道還是幹農活!”
大家聽著,全都笑起來:“也就一周,熬完了就好了!這可是咱們的校園!”
這麼一想,幹勁兒也就足了。
不過幹完活後,雖沒正式上課,但大家已經迫不及待地過去北大圖書館了。
在之後的一些年份,一塌糊塗這個帶著遺世獨立潦倒氣息的成語,是北大的代名詞。
而一塌糊塗正是一塔湖圖的諧音。
未名湖畔,博雅塔下,這兩年新落成的圖書館屹然而立,這是國內建築面積最大也是館舍條件最好的圖書館了,這是莘莘學子的學術聖地。
北大圖書館和那一湖一塔,一起成就了一塔湖圖的華章。
林望舒站在未名湖畔,在那黃沙漫天中,仰臉看著眼前的北大圖書館。
重活一世,她到底還是光明正大地站在這裡,對它道一聲,別來無恙。
第91章 (她隻是一個小人物)
踏入北大圖書館的那一刻,林望舒想起上輩子第一次踏入時,面對浩瀚如煙的圖書,看著圖書館裡的莘莘學子,她心底泛起的絕望。
不過好在,後來的歲月裡,心底的絕望逐漸被撫慰,這裡成為一片安詳的聖地。
她站在圖書館中,仰起臉,看向那些撲入圖書館的學子們,男男女女,形形色色,在踏入這道門檻之後,他們臉上殘留著的滄桑,瞬間被同一種表情所取代。
那是一種對知識的飢渴感,精神亢奮地睜大眼睛,拼命地掃視,仿佛要將這琳琅滿目的圖書全都裝到了自己的眼睛裡。
他們先是猶豫,駐足,之後仿佛剛從牢籠中走出的餓虎一般,走向那些圖書。
林望舒並沒有那種飢渴,比起大部分同齡人,她顯然更從容,也更悠闲。
她走過去,徘徊在書架旁,走走停停,最後終於停留在理化那一大類別,試圖翻找激光學的資料,去尋找老教授的信息。
隨意翻了翻,並沒找到,於是林望舒意識到,自己這麼漫天尋找簡直猶如大海撈針。
她曾經為老教授翻譯過整理的那些資料,都是十年後的了,十年前,他的資料被擺放在什麼位置,她並不清楚。
於是她駕輕就熟,過去翻閱當前的先進科技報刊,並順利地查閱到了目前中國的激光研究進展。
可惜,也並沒有看到太多信息,翻找了一番,也隻找到一則舊聞,那都是十幾年前的,在一個邊角處提到,中國第一臺激光器小球照明紅寶石研發成功,代表著中國光學精密機械的一大進展。
林望舒掃過這個消息後,便繼續翻找別的,按說這個時候,中國應該已經研制出來多程片狀放大器,把激光輸出功率提高到十倍,並且六束激光系統也應該研制出來了。
也就是那個突破,讓中國的激光聚變研究算是進入了世界比較先進行列了。
別的學科,中國也許滯後,但是在激光學方面,得益於老教授的貢獻,中國還是走在世界前列的,也算是為以後許多行業的發展立下汗馬功勞了。
林望舒便繼續翻找,她想看看老教授的介紹,以及他目前的研究資料。
她有些奇怪,老教授可是1948年的北大物理高才生,是在高等院校調整之前培養出來的新中國高等研究人才,而且是激光研究方面的主導者,就算現在才是1978年,但他在光學領域的地位,也不應該沒有他的資料介紹。
她又四處翻找了一番,還是沒有,於是重新回去看那紅寶石激發器的介紹資料,她知道這是老教授主導研發的,當即打開翻看。
隻是翻開後,她看著紅寶石激光器的介紹,在那些名單中,卻依然沒有老教授的名字。
老教授叫席銘,然而席銘這兩個字眼根本沒有出現。
她把那份資料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沒有,就是沒有。
甚至連一個和他差不多資歷或者經歷的人,都沒有。
她緩慢地從那些印刷的鉛字中抬起頭。
此時冬日昏黃的陽光透過漫天黃沙從圖書館窗戶的縫隙中落進來,圖書館中充塞著前來借書和學習的年輕學生們,他們或者在翻找書本,或者坐下來仔細研讀,圖書管理隻有躡手躡腳的走路聲以及書頁被翻動的窸窣聲。
這個世界,是她以前熟悉的那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