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獵獵中,薑涉的一顆心狂跳不止,他按緊韁繩,蒼白的面孔不住呢喃著,來得及,一定還來得及……
(十一)
薑涉在屍橫遍野的潯陽城裏足足找了大半月,梅家早就是一片斷壁殘垣,火中的焦屍不辨面目,他在屍堆裏幾近瘋狂地翻找著,隻要不到最後一刻便絕不死心。
像失去了所有知覺,血汙糊住了眼前,腦袋裏隻有那道纖秀雪白的身影,直到這時,他才霍然發現,原來她已紮根在他心底這麼深了。
可惜找啊找,不管怎麼找都沒有一絲線索,一絲蹤跡,一直找到平反的軍隊進城,一舉剿滅了十三王爺的反軍後,他仍是沒有找到梅嶽綰。
領頭的平亂將軍叫樊平生,他不僅抓了反軍,還留下來幫助潯陽太守處理一系列善後事宜,漸漸讓潯陽城中恢復往日秩序,重拾太平,簡直被城中百姓奉若神明。
可惜這些事情薑涉都已無暇顧念了,那樊將軍領著軍隊從他面前打馬而過,他都隻恍惚看了一眼,便繼續在街上抓到個人就問:「你有沒有見到一個全身雪白的姑娘,連眼睛都是白色的……」
世界仿佛顛倒,他不分晝夜,忘卻疲倦地尋找著,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他要找到她,不管是死是活,一定都要找到她,找到她就告訴她,他有多愛她,再也不會離開她了……
就這樣瘋狂地尋尋覓覓不知多久後,這天,薑涉又在街上逢人就問,卻是一輛輦車穿街而過,身旁百姓夾道歡迎,他無意回頭一瞥,整個人卻陡然一顫,震驚難言——
車上坐著的人正是那一襲黑袍的樊將軍,他身邊還依偎了個女子,細長的眉,嫣紅的唇,秀麗的發,赫然正是薑涉苦尋已久的梅嶽綰!
不,確切地說,是沒有那麼「白」的梅嶽綰,五官臉孔一模一樣,隻是頭發黑了,瞳孔黑了,身上也有正常人的顏色了,不再是慘白一片,而是膚若凝脂,隻比尋常人白一些而已。
輦車一晃而過,薑涉心頭狂跳,瘋了似地拔開人群,卻未追上輦車,反而聽到身邊百姓議論紛紛,說著城中最近要有一樁大喜事了,那樊將軍要在慶功宴上娶親了,新娘就是和他同乘一車的那位嬌娘子。
如遭五雷,薑涉握劍的手一緊,霍然轉身,表情無比的嚇人:「你們說的是真的嗎,那樊將軍真要娶親了嗎?」
月夜清寒,冷風呼嘯,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潛入了將軍府。
當薑涉在榻上再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時,他眼眶幾乎瞬間濕潤,激動得難以自持。
「嶽綰,嶽綰,我來了,我來帶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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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緊劍踉蹌上前,簾幔飛揚間,榻上人起身,與他一眼對視,正是那張他找瘋了的熟悉面孔。
隻是見到薑涉的梅嶽綰似乎並不意外,她坐在簾幔間,似嘆非嘆,語氣幽幽:「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別來無恙,薑涉。」
薑涉上前的腳步一頓,握劍的手在發顫,「你白日裏看見了我是不是?你為什麼沒與我相認?」
他自問自答著,有些語無倫次:「是不是,是不是那樊將軍脅迫你的,他逼你嫁給他,你怕叫他發現了我,會連累我,是不是?你別怕,我現在就來帶你走……」
這些猜測在薑涉來找梅嶽綰的時候,就幾乎已成他心中篤定的事實,他不知道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隻知道,梅嶽綰要嫁給那樊將軍,一定不是自願的。
他越說越激動,正要上前兩步,一把扣住梅嶽綰肩頭時,那道纖秀的身子卻向後一避,抬頭目視著他。
「不,你錯了,沒有人脅迫我。」
梅嶽綰的面孔依舊白皙如雪,隻是一雙眸子漆黑如墨,月光透過窗欞灑入屋內,她頓了頓,望著驚詫的薑涉,似乎帶了些難以言說的怨恨。
「我也不會跟你走,我同你,已經再無瓜葛了。」
(十二)
如果沒有樊將軍,梅嶽綰大概已經死在反軍手中了,她與他的相遇,最早不是在千軍萬馬中,而是在穀門鏢局外的巷道裏。
那時薑涉剛離開潯陽城不久,她思念他睡不著,半夜情不自禁提燈去了鏢局,卻在昏暗的巷道裏,救了一個渾身是血的人。
當時她不知那人是誰,那人也未言明身份,隻是在傷好離去時,握住她的手,別有深意道:「我會再回來找你的,你等我。」
彼時梅嶽綰並未在意這句話,隻是這一等,再相見時,便是在硝煙戰火中了。
反軍入城,梅家被一把火燒得幹幹凈凈,連同梅嶽綰的父親都悉數慘死,而那群賊兵卻留下了「詭面小姐」梅嶽綰,當作「白毛怪」一類的稀奇玩意兒,一邊戲弄一邊看熱鬧。
那時梅嶽綰被團團圍在中間,身上都是家人的鮮血,手中緊握的竹骨傘也被染得赤紅,就在一顆心幾近絕望時,馬蹄聲響,羽箭齊發——
樊平生,朝廷欽賜的平反將軍,率兵出現了。
她身前一圈賊兵中箭倒地,黑袍掠上前來,那隻大手在馬上伸向她,降臨如神祗一般,將她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
樊平生不僅葬了梅嶽綰的家人,安頓好她,還不知從哪弄來一道神奇藥方,讓梅嶽綰每日服下,漸漸的,當反軍清得差不多的時候,梅嶽綰身上異樣的白也褪得七七八八,瞳孔和頭發睫毛也都開始現出黑色。
梅嶽綰也在這時才知道,原來當初樊平生會倒在巷道裏,就是懷揣情報,被反軍勢力追殺,她救了他,他才有機會回皇都搬救兵平亂,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她居功甚偉,救了潯陽一城百姓,救了整個天下。
可梅嶽綰不這麼想,她覺得自己並未做什麼,真正救萬民於水火的,是樊平生,而給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也是樊平生。
所以當那襲英俊的黑袍喂她喝藥,忽然開口,深情向她求親,說願意照顧她一輩子時,她愣了愣,竟想不到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
「薑涉,你離開吧,我馬上就要成親了,不會跟你走的。」
房裏,梅嶽綰的聲音似乎很疲倦,她揮揮手,閉上了眼睛,卻讓薑涉慌了,拼命搖頭:「不,你並不喜歡他,你這隻是在報恩……」
「可你晚了,你來晚了,不是嗎?」
那雙漆黑的眼睛又倏然睜開,一口打斷薑涉,不知怎麼,薑涉竟覺得她望他的眼神中,夾雜著一些說不出來的恨意。
「梅家當鋪沒了,你的當票也還給你了,我們早就兩清了,你還來做什麼?」
薑涉一時有些無措,雙唇都發顫起來:「難道,難道你不喜歡我了嗎?」
「喜歡?」梅嶽綰似乎冷笑了聲,望著薑涉幽幽道:「我喜歡你那麼多年,早就累了,你不是一向很討厭我嗎?為什麼還要來找我,我們的因果早就結束了,你不知道嗎?」
這一回,那恨意更加清晰,薑涉心頭一驚,他從未見過這樣一反常態的梅嶽綰,心念倏轉間,他隱隱明白過來,大概是她陡然失去全部親人,最危難之際他也沒有陪在她身邊,所以她自然對他有恨。
想通這節,薑涉心頭痛徹,悔恨莫及:「對不起,是我來晚了,那些年也都是我的錯,對不起,求求你再給我次機會,讓我帶你走,好好照顧你……」
他一邊說著,一邊慌亂地掏出胸前那支梅花簪,急不可待地伸去給梅嶽綰:「你看,這是我當時給你準備的生辰禮物,我不是故意不陪你過生辰的,隻是我娘恰巧和你是同一天生辰,我過不了自己的心坎,我不是有心傷害你的,我再也不會扔下你了,我回來找了你好久,快把整座潯陽城都翻遍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會把曾經做錯的都彌補過來,求求你再給我次機會……」
語無倫次的聲聲痛悔中,梅嶽綰忽然奪過那支梅花簪,狠狠地就往薑涉手上劃去,鮮血頓時噴湧而出,一滴血珠甚至濺到了梅嶽綰眼睫上。
「夠了,不要再說了,一切都晚了!」
薑涉捂住傷口,難以置信,梅嶽綰卻又一揚手,將那染了血的梅花簪奮力擲在他身上,每個字在黑夜中都響蕩得那麼清晰——
「當票已經還清,我等的那個人……永遠都不會來了。」
(十三)
戰後漸漸復蘇,重拾一番太平的潯陽城中,這一夜,煙花漫天,將士列坐其次,觥籌交錯,一場慶功宴好不熱鬧。
眾所矚目下,長長的紅綢道上,豐神俊朗的樊將軍眸含笑意,攜著自己的新娘一路緩緩走過,蓋頭下的梅嶽綰面目沉靜,無悲亦無喜。
就在一道「拜天地」的長聲還未落下時,一道肅殺俊挺的身影已從天而降,如風一般掠入堂中,滿座嘩然。
薑涉持著劍,臉色蒼白,眼裏有波光閃爍,嘴角卻是笑著的。
「對不起,我還是來了。」
說話間,他已以迅雷之勢欺近那身紅嫁衣,長劍一挑,對上她蓋頭下的那張絕美容顏。
「我想了想,你喜歡我的眉毛,那麼我便讓你天天都能看到,不僅如此,我還一輩子給你畫眉,你不情願也沒辦法了,誰叫你收了我的當票?」
那張幾經輾轉的薄紙陡然現出,不由分說地一把塞入紅嫁衣裏,而那隻修長的手也在同時攬過梅嶽綰的腰肢,劍氣如虹,飛踏出院。
一切隻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就連堂上的樊將軍也是雙眸遽緊,陡然反應過來:「薑涉,你就是薑涉!」
他幾步追出,那道俊挺身影已攜梅嶽綰風一般沒入夜色中,身後已有賓客失聲尖叫起來:
「來人啊,賊寇搶親了!」
大山綿延起伏,地勢復雜無比,最適合藏匿脫身,薑涉早在準備搶親前,就已經打算借這座大山擺脫追兵。
隻要翻出大山,就能徹底離開潯陽城,南下去穀瑤兒給的地址,與她匯合了。
懷著這樣的信念,薑涉帶著梅嶽綰風餐露宿,與樊將軍的追兵在山裏繞著圈子,日以繼夜地逃亡著,他一直對她道:「嶽綰,你再忍忍,再撐一撐就好了,我們很快就能安全了……」
逃亡的一路上,不管薑涉說什麼,梅嶽綰始終都沒有回應,她就像一具失了魂的木偶般,任薑涉擺布著,隻是那雙眼裏,始終透著深深的疲倦。
不知不覺間,一頭漆黑的長發開始漸漸變白,皮膚和瞳孔的顏色也越來越淺,當薑涉終於察覺到不對勁時,梅嶽綰已經變回從前一大半的模樣了,薑涉這才慌了: 「怎麼會這樣,你的病不是好了嗎?」
山洞裏,梅嶽綰別過頭,沒有回答,也沒有吃薑涉遞過來的野果,薑涉又湊近了些:「是不是離了那藥,你就會變回原樣?」
梅嶽綰依舊面無神色,隻是眼底多了幾絲悲涼,薑涉道:「不怕,不怕,我們先逃出去,我以後會把那藥方奪回來的……」
他一邊安撫著她,一邊替她將亂發理好,將手中的野果一點點喂給她吃,那無微不至的模樣就像梅嶽綰曾經對他的照顧一般。
「就算你變回原樣,全身都變白了也沒關系,我會一輩子待你好的,不管你是什麼樣子,我都不會離開你的,等回到穀家老宅,安頓下來,我們就成親,好不好?」
聽到穀家老宅幾個字時,梅嶽綰的身子不易察覺地顫了顫,她本是木然地在吃薑涉喂給她的野果,此刻卻別過了頭,雙唇緊閉,薑涉見她這樣也不再勉強,隻是三兩口將剩下的野果吃完,便伸手將梅嶽綰攬入懷裏,用披風將她罩得嚴嚴實實,替她遮風避寒。
「睡吧,睡吧,睡醒又是新的一天,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逃出去了……」
薑涉沒有看見,梅嶽綰在他懷裏,失神地眨了眨眼,兩片睫毛白如霜雪,琉璃般的瞳孔似乎藏著深不見底的哀傷。
(十四)
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梅嶽綰的全身已經徹底變白,氣息也越來越虛弱,在又一處山洞暫時歇腳時,薑涉終於發現不對的地方了。
他給她不停地灌輸真氣,灌到最後聲音都在發顫:「怎麼,怎麼會沒有用呢?」
梅嶽綰直到這時才睜開眼睛,苦澀一笑,與薑涉說了逃亡以來的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