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少俠,你玩夠了嗎?」
火光映照著山洞,薑涉身子一震,瞬間煞白了一張俊臉,「你,你什麼意思?」
梅嶽綰從他身邊挪開了點,氣息虛弱地靠著洞壁,抬眼對著他笑了笑,幽幽如魅:「你沒玩夠,可我卻玩夠了,也沒有命再陪你玩了。」
這一回,薑涉的臉色更白,連雙唇都沒有一絲血色了,他聲音急切而嘶啞:「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什麼沒有命?」
梅嶽綰依舊笑著:「沒有命就是沒有命了,喜歡你這麼多年了,我累了還不行麼……你不是很想知道當初我為什麼會忽然把當票還給你嗎?」
火光炸了一下,薑涉慢慢站起,手腳卻都冰冷起來,像又回到幼年的冰天雪地中。
「因為我那時命不久矣,我爹想在我死後將你扣留下來,終身替我守墓,我不忍,便決定放你而去,你走後我吃了好多好多糖,可再多的糖吃入嘴裏也是苦的……」
「後來遇到樊將軍,他給我的藥,不僅是治我的病,也是吊著我的命,那藥我每天都要按時服一碗,樊將軍說大概要連服數十年才能斷根,他為了方便照顧我,也對我真心用情,便向我求了親,他是個好人,我不想辜負他,可我其實也並沒有那麼想嫁給他,你來搶親時,我不知是慌亂,還是松了口氣……」
涼涼的聲音回蕩在山洞裏,薑涉卻陡然一顫,脫口而出:「藥斷了會怎麼樣?那藥斷了會怎麼樣?」
他一語問到關鍵,先前他隻以為梅嶽綰最多變回原樣,就算全身都白了他也不會嫌棄她,可現下看來……果然,那聲音又幽幽笑了笑:
「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盯著薑涉的眼,那張雪白的臉彎起唇角,緩緩吐出八個字:「氣血逆行,白骨絕命。」
轟然一聲,薑涉踉蹌一步,跌跪在地。
而梅嶽綰卻長睫微顫,一對瞳孔白若琉璃,亮得出奇,宛如回光返照一般。
「你別也再讓我跟你去任何地方了,尤其是那處穀家老宅,我無福消受,也不願消受……」
「不然我梅家上下在九泉如何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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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至此,恨意陡生,薑涉霍然抬頭,對上梅嶽綰怨極的一對瞳孔。
「你不想知道鏢局的人都去哪了嗎?你以為他們都逃了嗎?」
「不,你的好師父,你的好師兄弟們,都早就被樊將軍給抓了起來……因為他們根本就是反軍的同黨!」
潯陽城那些慘死的百姓,恐怕做夢都不會想到,城裏的老字號穀門鏢局,其實一直都是十三王爺安插在潯陽城中的勢力,多年來借押鏢之名,替他運送情報和兵器,辦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助他奪取大權。
薑涉曾經參與過多次押鏢,不知情間已替十三王爺辦過不少樁事,交接過不少次情報,那穀大當家甚至想過時日再長一些,就讓十三王爺將他收入麾下,正式成為組織的一員……縱然他蒙在鼓中,但他確確實實在無形間幫助了反軍攻城,害死了梅家上下與無數慘死的百姓——
這才是梅嶽綰梗在心頭,真正放不下的原因!
「掩人耳目這麼多年,誰能想得到呢?或許真是一場未盡的因果吧,註定我與你不得善終,不能回頭……」
梅嶽綰淒然一笑,視線越來越模糊,薑涉已經撲到她身旁,震撼崩潰地哭成了一個淚人,梅嶽綰卻倚上他肩頭,得了解脫一般。
「如今能死在你身邊,大概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了吧。」
愛恨交雜著,她進退維谷,兩難痛苦,如果能死在他懷裏,也算一番別樣的求仁得仁,求贖得贖了吧。
「不,不要,嶽綰,我錯了,我現在就帶你去找樊平生,你別睡,求求你別扔下我……」
山洞裏,薑涉渾身劇顫,泣不成聲,一把抱起氣若遊絲的梅嶽綰,踉蹌地想要奔出山洞,梅嶽綰卻是頭一偏,在他懷中昏死過去。
就在這時,天地間像定格住一般,時光靜止,草木凝固。
半空中悠悠飄下了一片雪花,薑涉抬起頭,隻見一人踏著漫天飛雪,幽然現出身形。
「來不及了,就算找到樊平生也沒用了,他的藥已經救不了她了……」
男子一聲輕嘆,額心一道銀色飛霜,墨發飛揚,清冷絕美,周身氣質淡漠出塵,渾不似凡世之人。
天地幽幽,薑涉仿佛墜入夢境,耳邊隻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
「就算樊平生抽幹自己一身的黑狐血,也是回天乏術了,這一切,依然是當初那樁因果糾纏……」
(十五)
梅嶽綰也許永遠都不會猜到,她每天喝的那碗藥,其實不是什麼神丹妙方,而是一碗黑狐血,摻了她最愛吃的糖。
而她在巷道救下的那個傷者,也不是別人,正是當年那隻獨眼白狐的弟弟,一隻修煉為人,混跡朝野的黑狐。
世事就有那麼巧,樊平生起初見到梅嶽綰時也是難以相信,他幾乎一眼就認出常被阿姐掛在嘴邊,那咬過一口,全身變白的小姑娘。
當年獨眼白狐一氣之下報復了梅家,後來多有後悔,常在阿弟面前念叨,所以化身為人的黑狐不僅認出了苦主,還對這個救下他,悉心照顧的溫柔女子產生了憐愛之情,決定替阿姐償還,治好她身上的奇詭之癥。
他每天給她喝的一碗藥汁,其實是黑狐之血,能夠與她受的白狐之毒相克,讓她全身異常的白慢慢褪去,瞳孔頭發都變回黑色,一點點恢復原樣。
但白狐之毒積壓已久,黑狐血也得要喝夠同樣的年限才行,這其中一天都不能斷,所以在樊平生向梅嶽綰求親的時候,就已經做好接下來數十年都為她割腕放血的準備。
「這白狐與黑狐兩姐弟均出自我金樽穀中,我乃穀主,雪明川,受白狐所託,特來化解這樁因果恩怨……」
漫天飛雪間,寬袖飄揚的男子目光清寒,望著已然震驚不能自已的薑涉,嘆了聲,語帶憐憫:「我卻終究來晚了,你將人劫走,拖延至此,任樊平生放幹一身血也無力回天了……」
薑涉渾身劇顫,難以置信,抱住梅嶽綰的手一緊,忽地撲通一聲跪在了雪明川面前。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讓我做什麼都行,求你了……」
雪明川久久未動,隻是在漫天飛雪中,眸底的那絲憐憫愈發深重:「若是讓你付出自己的性命,你也願意嗎?」
薑涉霍然抬頭,呼吸急促,雪明川凝視著他,一字一句回蕩在天地間:「一命換一命,用你的性命留住她的腳步,換她重獲新生,你願意嗎?我所能做的,僅此而已。」
飛雪簌簌,冷風悲鳴,不知過了多久,跪在地上的那道身影才浮起蒼白的笑容,雙眸含淚道:「若是嶽綰不在了,我一人獨活這伶仃世上,也是行屍走肉……我願意。」
「穀主,我離去後,請你將她交到樊平生手上,告訴他,我的姑娘就拜託他了,請他務必……好好待她。」
艱澀的聲音裏,說出的每個字都樸實無華,但雪明川卻忽然覺得,這應該是世上最為動聽的情話了。
他在漫天風雪中寬袖飛揚,點了點頭,微不可察地嘆息一聲。
那是一場無人知曉的最後訣別。
山洞裏,薑涉身如白霧,懸浮在半空,輕輕撫摸著梅嶽綰的臉頰,他動作是那樣溫柔,目光是那樣綿長,即使自己的身子正在一點點消散,他也渾不在意。
手裏拿起那支梅花簪,為她輕柔地插在了發間,他欣慰而笑。
梅花素雅吐蕊,果然與她極配,她的面龐沉睡安寧,好像還是當年那個喚他「小哥哥」的小女孩,隻是她的糖,他再也吃不到了。
「嶽綰,再見,你忘了我吧,無論好的壞的,通通都忘了吧,願你餘生平安喜樂,無憂亦無愁……我要走了,這一回,真的大約再也見不到了。」
「謝謝你,給過我一個家。」
啪嗒一聲,淚落煙消,白霧散盡,陽壽已渡,熒光飄灑間,雪明川輕吟送別。
「予君一諾,必不相負,走好。」
他轉過頭,凝視著山洞裏那道沉睡的身影,她的長發眼睫都在漸漸變黑,呼吸也慢慢均勻起來,臉頰也一點點有了溫潤的顏色。
「因果命數,由來如此,願你這一世,如他所願,無憂亦無愁。」
久久的,雪明川呢喃開口,隻是那道沉睡的身影不會聽到了,更不會知道,她生命中有什麼,已經永遠地消失了。
尾聲:
反王剿滅,天下大定,一晃便是多年過去。
皇城中,當年平亂有功的樊將軍平步青雲,不僅身居高位,更有嬌妻相伴,坊間傳言他對結發妻子一心一意,是位難得的好郎君,不知羨煞了多少人。
窗外春光明媚,屋裏輕煙繚繞,銅鏡裏,映出一張秀麗溫婉的面龐,漆黑的眉,嫣紅的唇,白皙如玉的肌膚,仿佛世間最動人的顏色都染在了這張臉上。
樊平生回來時,正看到梅嶽綰在對鏡梳妝,他走近,笑了笑,再自然不過地拿起妝臺上的一支眉筆,為她細細畫眉。
「夫人,美嗎?」
鏡中人唇角含笑,卻眨了眨眼,喃喃道:「美,可我總覺得……似乎忘了些什麼。」
她頭上一支梅花簪映在銅鏡裏,襯得容顏愈嬌,而那雙眉更是又黑又長,秀如遠山一般。
她不由就盯著那雙眉出了神,恍惚間,鏡中似與另一雙眉眼交疊起來,有俊秀的身影隔鏡搖曳,熟悉莫名。
明明是春日,耳邊卻似乎有風雪聲掠過,模糊難辨的記憶中,遙遙傳來稚嫩的孩童笑聲:
「爹,你看,那個小哥哥的眉毛好漂亮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