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嶽綰默了良久,就在薑涉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卻在他背上忽然開口:「沒用的,因為這根本就不是病。」
「那是什麼?」薑涉一怔。
「大概是……因果吧。」
長風掠過梅嶽綰的衣裙,她纖細的手臂勾住薑涉的脖頸,有幽幽的嘆息飄入斜陽中,揭開那從不曾主動提起的隱情……
梅嶽綰其實並不是天生「詭癥」,一切的一切都源於一隻白狐——
不知從哪跑來的白毛雪狐,鉆入她家藏書閣,坐在各種角落,捧著書卷看得津津有味,也未化作人形,隻用毛絨絨的爪子抓取一本又一本的書,窗下月中的倒影詭異萬分。
梅嶽綰的母親第一次撞見時,簡直嚇個半死,那白狐也乖覺,立刻扔了書逃之夭夭,但沒隔幾天,又會下人慌張來報說見到那隻竊書白狐。
彼時梅嶽綰的母親已懷有六個月的身孕,出不得一點岔子,那白狐攪得府裏人心惶惶,梅老爺也終是坐不住了,請來岐山的天師,悄悄布下法陣,那白狐果真上當受困。
是夜寒風呼嘯,白狐拼死逃出了法陣,雖撿得一條性命,一隻眼睛卻被梅老爺當場射瞎,鮮血四濺中,那淒厲的慘叫聲久久回蕩在梅府上空。
白狐負傷而逃,臨走前另一隻眼睛睜得大大的,飽含怨毒地望了梅老爺一眼,讓久經商場,處變不驚的梅老爺都心頭一悸。
此後一晃眼就過去幾個月,白狐一直未再出現,梅老爺提起的一顆心也漸漸放下,隻當事情終歸過去,風平浪靜了。
而梅夫人的產期也將至了,就在她誕下梅嶽綰的那一夜,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的一件事情發生了,白狐又出現了。
瞎了一隻眼睛的白毛雪狐顯然有備而來,瞅準時機,一口咬住產婆的手,銜住那墜落的繈褓,眼底散發出幽怨的光芒。
滿堂眾皆變色間,它趕在梅老爺進來前,狠狠往繈褓裏的女嬰身上咬了一口,然後躥出窗外,逃得無影無蹤。
那一口並未讓梅嶽綰身上出現任何血跡,卻讓她瞬間從上到下徹底「變白」!
榻上的梅夫人隻瞧了一眼,便尖叫一聲,暈了過去,梅老爺抱起繈褓中發生駭然變化的愛女,一雙手抖得不成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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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遠處已有梅府下人驚慌失聲,大喊著火了,著火了,梅府的藏書閣火光滔天,就那樣一夜之間被盡數燒光……
白狐的報復慘重到人人都不忍目睹,藏書閣沒了還是小事,最重要的是梅老爺的妻女,女兒從出生就染上怪疾,妻子也受驚嚇過度,沒多久就撒手而去,梅老爺一下子就成了孤家寡人,帶著幼女淚灑衣襟。
他一方面恨煞了那隻白狐,一方面又怪自己太過沖動,為家人惹上禍災,於是滿心愧疚的他,從此以後再也未續弦,隻一心照顧自己唯一的女兒,對她好得無微不至,有求必應。
他還花大價錢去請天師四處捉拿那隻白毛雪狐,但輾轉多年,始終未有下文,因為對白狐一族的怨恨,讓他從小就替梅嶽綰做了不少件狐裘,以泄心頭之火。
幼時梅嶽綰不知這其中隱情,最愛父親送給她的漂亮狐裘了,但自從得知自己的「詭癥」來源後,她便再也未穿過那些衣裳,也苦求父親不要再四處逮殺白狐一族,剝皮拆骨了。
她隻覺冥冥之中有因果循環,一番紛紛擾擾後,到底誰對誰錯也說不清了,但她不願意再糾纏在裏面,不得解脫。
「所以,我這不是病,是世上任何神醫都無法治好的因果,我大概一輩子……都隻能做個不見天日的怪物了。」
斜陽中,梅嶽綰伏在薑涉脖頸間,淚水漫出眼眶,一點點浸濕薑涉的心,他忽然一記低吼,帶著難以言喻的情緒:「胡說些什麼,什麼狗屁因果,一定還有辦法的,一定有的……真是豈有此理,別叫我逮到那隻畜生!」
怒不可遏的恨罵中,梅嶽綰雪白的睫毛顫了顫,胸膛奇異湧起一股暖流,讓她不由又向他貼近了些,再近些。
後來梅嶽綰一直在想,如果時光能夠停在那個斜陽微風的午後,他一直背著她,那條路永遠也走不完,那該有多好……
可惜沒有如果,浮雲飄到生辰這一天,她把他的當票還給了他,從此兩不相欠,一切到此結束。
(九)
梅府,隔著一道屏風,薑涉來向梅嶽綰辭行。
梅嶽綰去鏢局還當票時,第一次精心梳了妝,此刻皮膚紅腫潰爛,她坐在屏風後,不想以這樣的面目見薑涉,也沒有必要再見。
薑涉就將啟程,離開潯陽城去尋找他的家人,真到了心心念念的這一天,他反而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你為什麼忽然……就因為我沒有答應陪你回來一起過生辰嗎?」
到底沒忍住,薑涉握著劍,語氣有些發顫地問了出來。
屏風那頭靜了許久,梅嶽綰似乎輕輕笑了笑:「也許吧,也許我終於發現,不管我做再多,也不會真正等來你,你也知道我身子不好,我現下累了,也沒有力氣再做更多了……不如就放手吧。」
薑涉呼吸一窒,上前一步,喉頭動了動,卻終究沒有開口。
他懷裏就揣著準備親手送給她的生辰禮物,那是一支他精挑細選的梅花簪,他覺得很配她,可他大概是沒辦法再送給她了。
他如何能跟她言明,這麼多年來,他從不陪她過生辰,隻是因為天意弄人,她的生辰與他母親恰巧是同一天,多荒唐,他怎麼能告訴她這個苦衷,怎麼能徹底放下這個心結?
說來說去,終歸還是他自己……傷了她。
「萬物皆為因果,當年我父親射傷白狐一隻眼睛,招來終身悔恨,而我無心誇了一句你的眉毛,便讓你鬱鬱困在梅府數十年,到了今天,我實在不願再重蹈覆轍,與其相看兩厭,不如就此放你遠去,因果結束在此,你不會再恨我了吧?」
屏風後,梅嶽綰聲音幽幽,仿佛看破了什麼。
薑涉鼻尖酸澀,無意識地搖著頭,有些什麼就要脫口而出,卻被梅嶽綰輕聲打斷。
「薑少俠,時候不早,快上路吧,趁我爹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未來不可期,山高水長,珍重。」
她壓抑著起伏的胸膛,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平靜一些,可身上的痛楚還是鋪天蓋地般襲來,提醒著她她就將命不久矣,放薑涉離去的事情再也拖不得了。
耳邊似乎回蕩著父親沉痛的話語:「你放心,爹不會讓你孤單的,就算你走了,爹也要讓薑涉那小子替你終身守墓,你那麼喜歡他,有他陪著你,九泉之下你也不會孤零零的了……」
人總是要死的,可她怎麼捨得讓薑涉一輩子替她守墓呢,他還有那麼長的人生,還有那麼多未實現的心願,不該被她耽誤,就讓他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代她看看外頭廣闊的天空。
屋裏,暖煙繚繞,一股哀傷的氣氛彌漫在每個角落。
「你還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薑涉握緊手中劍,一字一字艱澀地開口。
「沒有了。」那頭輕輕道,頓了頓,聲音更輕:「薑少俠,謝謝你陪了我這麼多年。」
握劍的手陡然一緊,聽著這個陌生的稱呼,薑涉心中墨浪翻湧,堵得他幾乎呼吸不過來。
隔著一道屏風,誰也看不見誰,梅嶽綰看不到薑涉眼中的淚光,薑涉也看不到她將一顆糖輕輕放入嘴中,潰爛臉孔下無聲的悲慟。
屋簷下的風鈴清脆搖曳著,如夢般美好,還像曾經難得溫存,少年少女相互依偎看過的漫天繁星一樣。
就在這一天,薑涉揣著當票,離開了潯陽城。
他在暮色四合中,揚劍看向遠方,暗自下了一個決定。
他要先找到家人,找到之後再一起回來,回到梅嶽綰身邊。
他不信因果,他隻知道,他早已經放不下她了。
(十)
薑涉騎著馬才出潯陽城不久,便被一道緋紅身影追了上來,馬上的穀瑤兒肩負包袱,一副早有準備的模樣,笑得俏麗狡黠。
「阿涉師兄,等等我,我陪你一起去找家人!」
薑涉眼皮一跳:「你怎麼跟來了,師父知道嗎?」
穀瑤兒策馬上前,與薑涉並肩而立:「知道啊,就是爹讓我來找你的,讓我跟你長點江湖閱歷。」
薑涉看著興高採烈的穀瑤兒,半晌,才無奈地牽起嘴角。
兩人就這樣共同上路,一路上,薑涉也將話說得明明白白,他隻當穀瑤兒是妹妹,別無他情,讓穀瑤兒暫且相隨一程就行了,早日回到鏢局才是正經。
穀瑤兒撇撇嘴:「兄妹就兄妹,日子長了,變成什麼關系誰也說不定。」
薑涉啞然,隻別過頭,將手摸到了胸口,摸向那支貼身不離的梅花簪,長長嘆了口氣。
這一日,兩人在一處茶攤落腳,薑涉又掏出那支梅花簪,久久凝視著,穀瑤兒哼了哼,將杯中茶一口飲盡,正要開口,鄰桌卻傳來對話聲——
「十三王爺的反軍真的攻入潯陽城了?」
「那還有假,攻了城再一路北上,直搗皇都,十三王爺的野心可大著呢……」
「那潯陽城的守將就沒抵擋住?」
「怎麼可能守得住,城裏早就屍橫遍野了,幾家金鋪都被搶光了,多虧我拼死拉著一家老小逃了出來,不然也成反軍的刀下亡魂了。」
「嘖嘖,難怪過來的路上看到不少難民,想必都是潯陽城逃出的百姓吧……」
茶杯哢嚓一聲捏碎在指間,鄰桌的對話戛然而止,幾人齊齊抬頭,隻看到一道俊挺身影不知何時走到他們跟前,腰間持劍,臉孔煞白,雙唇都在發顫。
「你們說的可是潯陽城?可知梅家當鋪現下如何?」
無論穀瑤兒怎樣勸阻,薑涉仍是鐵了心要回潯陽城,他目光堅定,從沒有一刻這樣確認自己的心意。
「如果她出事了,我餘生都不會快樂,找到家人也沒有意義了,因為那個家已經不完整了。」
穀瑤兒跺了跺腳,欲言又止,最終無法,隻得目送著薑涉策馬而去。她與他約好,等他一救出人來就與她匯合。
那是穀家在南邊的一處老宅,穀瑤兒把地址給了薑涉,自己駕馬直朝那個方向進發,她並不擔心鏢局上下的安危,因為她知道,父親與鏢局的師兄弟們,已經在那個老宅裏等著她了。
早在父親讓她追隨薑涉,離開潯陽城的時候,便已經告訴了她本意,她當時不明白,現在大概是明白了。
避亂,避開殺戮和戰火,避開潯陽城裏一場早就註定了的大動蕩。
父親算無遺漏,唯一的意外也許是……薑涉會偶然得知城中變故,奮不顧身地折回救人。
斜陽山道上,塵土四揚,一人一馬飛掠而過,驚起鳥雀撲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