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病癥不可碰冷水,今日寒氣入骨較淺,你還能躺在這裏抱著我撒嬌,若是水寒侵入再深些,就隻能是孜雅去抱著墓碑痛哭了。」
我疼得實在沒力氣,又往他懷裏縮了縮,敷衍地點點頭。
「孜雅,」他用被子給我一裹,隻露出一截胳膊,「給她塗藥。」
「是。」
冰涼的藥膏塗到皮膚上,轉眼間,我的疼痛竟已消散八分。
「你有藥為什麼不早給我塗?」
樓允輕笑一聲,漫不經心道:「你得長長記性。」
真是狠心。
我把頭埋進他頸窩,汲取著他身上好聞的香氣,「美人向來心腸狠,戲子不做有情人。」
又惹來他一陣輕笑,「那我心腸這麼狠,你怎麼還拽著我不許走?嗯?」
我的疼痛已經緩解大半,兩隻手繞過他脖頸偷摸解他辮子,敷衍道:「因為主上剛好狠成我喜歡的樣子。」
第三次土到樓允,他一邊笑,一邊捂住了我的嘴,「你真是我見過最有意思的中原姑娘。」
我一時間不知道是否該提醒他,他在中原一共沒見過十個女的,裏邊還包括了廚房大娘、送菜婆婆、婆婆剛會走路的孫女……
17
我嚼一口桂花糕,心驚膽戰地蹲在屏風後面聽墻腳,外面是樓允和九皇子。
幸好隔著屏風,他們看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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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曾聽我哥提起過,這幾年聖上身子愈發不好了,可太子卻連連犯錯,儲位岌岌可危。
幾位皇子都打著奪位的小算盤,而若說最有可能的,就是九皇子。
九皇子是聖上最寵愛的宸妃所生,無論謀略還是心胸都遠勝於太子,隻不過生母宸妃是婢女出身,身份低微,自然比不上皇後誕下的正統嫡子。
如今…奪位竟是已經開始了嗎?
「誰在那?!」
我一驚,還不等作出反應,那塊玄黑衣角已經飄進了我的視線。
樓允勾起唇角,眼睛輕瞇,透露出危險的信號,眉間是尚未消散的陰戾,同我第一次見他的可怕模樣無二,手中還把玩著那枚我再熟悉不過的細葉銀鏢。
我整個人僵在原地,如墜冰窖,不同於平時的小打小鬧,這次我是撞破了他們逼宮奪位的謀劃。
吾命休矣。
「樓兄?」
樓允許久未出聲,九皇子似乎起身要來一探究竟,他認得我的臉,若讓他瞧見平陽王之妹還活得好好的,那我哥……
我不知所措地看看屏風那邊,隻能看見九皇子隱隱約約的身影,又看看深不可測的樓允,我死了沒關系,可是不能拖累我哥。
心跳得狠了,我隻覺得嗓子眼又開始發腥,沒忍住掉下一滴淚來。
樓允似乎嘆了口氣,俯身叼走了我指間掐著的那半塊桂花糕,薄唇似有似無地蹭過,我指尖便觸電般顫抖著一縮。
「無礙,」他咽下糕點,那張漂亮至極的臉蛋就在我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道,「是我的人。」
「好。」九皇子不疑有他,果然重新坐了回去。
樓允站直身體,指腹擦去我眼角的淚水,低低笑道:「怕什麼,哥哥還能叫別人欺負了你去?」
所謂怦然心動,大概,就是指的這種感覺吧。
18
阿索圖羅是南疆大巫醫唯一的徒弟。
天資聰穎,精通醫術,可因為從小親身試毒,現在的味覺十分遲鈍,所以他格外青睞帶有刺激性的辣食。
他胃不好。
我總是守在大門口等他回來,然後給他端一碗賣相不好的粥。
但是今夜,他沒有回來。
我裹緊披風,開始哼唱:「為所有愛執著的痛……」
妮真:「……」
「為所有恨執著的傷……」
「彌彌爾,」妮真終於斟酌著開口,「你頭七的時候能不唱這首歌了嗎?」
不必吧?
不必要我的命吧?
「……為什麼是頭七?」
「因為我每次這樣問你,你總說讓我等到頭七,辣子雞是,芙蓉糕也是。」妮真的大眼睛真誠又清澈,頭七是中原的說法,南疆土著居民——妮真並不知道其中含義。
「……」
「真希望能早點到你頭……」
「不必,妮真,我現在就能閉嘴。」
19
子時三刻,樓允依舊沒有回來。
「那個煙花,好像我們南疆的哦。」妮真撓撓腦袋,看向西南方向的天空。
「啊?今天是你們過年嗎?」我不解且大膽發問。
「沒有啦,」妮真努力回憶,「之前主上說如果遇到危險用這個聯系來著。」
「哦哦。」
「……」
「……」
「??」
「!!」
「現在立刻帶上所有人去找他,」那股隱隱的擔憂終於化作濃烈的心慌,如潮水般席捲全身,我迅速起身強調道,「所有人。」
妮真點頭剛跑出幾步,又頓住,回身看我,「但是……但是主上讓我保護你,不得擅自……」
「去!」我氣得揉揉眉心,「難道他死了我還能獨活不成?!」
妮真沖進去,不一會兒便召集所有人到了門口。
「彌彌爾,你千萬不要出門,就在家裏乖乖等著,好嗎?」妮真實在放心不下我。
我點點頭,把她推出門,示意她快去。
待他們消失在夜色裏,我攥緊手,指甲硌得手心發疼。
怎麼能什麼也不做呢?
半炷香後,我爬上馬廄裏最後一匹馬,踉踉蹌蹌地向著九王府出發。
20
「不許碰他!」
我跳下馬,跌跌撞撞地撿起一把還沾著血的刀,沉重得我忍不住手抖。
我認得他,太子手底下忠心的王將軍,此刻正劍指樓允,樓允明顯是受了不輕的傷,半跪在地上,胸膛起伏,見到我一陣錯愕。
「你是誰?」
我緩緩靠近他們,離得近了,才發覺樓允身後便是懸崖,崖下水浪湍急,聽得人心中發懼。
「誰讓你來的?!」樓允的聲音又啞又急,我還是頭一次聽他這樣說話。
我已經小心翼翼地移動到他們近前,理直氣壯地答他:「我來保護你!」
樓允氣笑了,低聲罵了一句什麼,應該是南疆話,我沒聽清。
「你不像南疆人。」姓王的眼神探究。
「我像你媽。」
面紗早在趕來的路上丟了,但還好此刻夜色濃重,再加上姓王的對我也不熟悉,所以並未發現我的身份。
「好一對嘴硬的賤人,」他果然被激怒,滿臉陰狠,「本將軍就送你們一起上路!」
他抬劍欲刺,被樓允持刀直接砍斷,三枚銀鏢出其不意地紮入他的皮肉,他吐出一口血,甩出斷劍,擊得樓允倒退幾步,電光石火之間,我撲過去想拉他,卻隻扯下一塊衣角。
「樓……」嗓子眼裏像塞了棉花,我有一瞬間的茫然。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他那麼厲害。
「樓允!樓允!阿索圖羅——」
沒有回應。
姓王的倒在地上大笑,我趴在懸崖邊,氣急攻心,悲憤交加,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他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我渾身都開始顫抖,想哭卻哭不出來,抓起長刀捅進他的胸膛,令人作嘔的笑聲戛然而止。
崖下水聲濤濤,殺了他後,我提起裙子沒有片刻遲疑,縱身躍下高崖。
我要保護你。
無論在哪,無論生死。
21
再醒來時,我正趴在樓允背上,他身上的衣裳破破爛爛,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傷口看得人心驚肉跳,我眼眶發熱,他把我往上一顛,我方才反應過來,真切地感受到我們還活著。
「你摸什麼?」樓允側頭貼貼我的臉,我知他是在看我是否發熱,卻又莫名覺得像某種終於打心底信任人的小獸。
我義正詞嚴:「我是在看你有沒有受傷。」
「那你摸完了嗎?」
「還沒,」我又往上挪挪,「手有點短,夠不著腹肌。」
「……」
樓允破天荒地沒有再拿鏢嚇我,反而岔開話題道:「你怎麼……你不怕死嗎?」
「怕啊,誰不怕誰傻子。」
「……那你怎麼還跳下來?」
「那我不是更怕我的好哥哥死嘛,你死了我也不活了。」我捋捋他散亂的小辮子,發冠早不知道哪裡去了,此時他頭發披散,更有別於中原人,是一種放縱肆意的好看。
「……」
「我就是一個單純可愛卻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小傻瓜美女罷了。」
「……」
我擦擦並不存在的淚水,繼續烘託感情,升華主題,「隻要能跟在哥哥身邊,沒名沒分默默付出,我都心甘情願,得不到哥哥的心,我也要得到哥哥的人。」
「……」
許久,正當我以為樓允又被土到,並同往常一樣不會回復的時候,他忽地輕笑一聲,尾音性感,勾得人心裏癢癢,直想撲上去親一口。隨後樓允聲音壓低,語氣裏是惹人臉紅的溫柔寵溺,「哥哥的人是你的,心也是你的。」
「……」我語滯,心跳加快。
「你要是親哥哥一口,哥哥的命都是你的。」
「……」
糟糕,小鹿快撞死了。
22
回去後我不出所料發了高燒,整個人昏昏沉沉,也不知誰來看過我,誰在我床邊輕輕掖好被子。
昏沉間,我總夢到以前的事。
說起來,我以前是郡主來著。
很高貴的那種,再加上體弱多病,簡直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哥哥也很疼我這個僅剩的妹妹,將我養得嬌氣,甚至與這種從沙場裏殺出來的家族顯得格格不入。
但聖命難違,而他背後有一整個家族。
我不願意嫁勞什子南疆王,但我也不能那麼自私,牽連到我的家人們。
所以我服毒,所以我心甘情願離開王府,所以我不敢告訴哥哥我還活著,所以……我正在坦然地接受自己註定孤獨的後半生。
以前覺得死去也沒什麼關系,因為十歲時郎中就說過我大限十八,別人生而畏死,我卻早就知道自己的宿命。
後來認識樓允之後還是覺得死去也沒關系,至少已經認識了他,此生無憾,若是豁出命能為他做些什麼,我一定欣然接受。
可是再之後,同他一起吃飯的時候、他輕輕喚我的時候、他朝我笑的時候……忽然就覺得,要是能和他再待一段時間就好了。
再給他梳一天頭發就好了,我明明剛學會新式的辮子編法。
再多看他幾眼就好了……
人總是越要越多,無一例外。
23
自從樓允上次反攻之後,我的土味情話就逐漸失去了發展的空間。
我喝光最後一口湯藥,「哥哥你是哪裡人呀?」
「我是你的心上人。」樓允塞我嘴裏一顆蜜餞,熟練地接道。
「不,你是我……啊?你不是南疆的嗎?」
「知道你還問?」
「……」
我一時之間竟無言以對,笑死,現在根本土不過。
「你現在好土,一點也不像最初那個高冷美人。」
樓允似笑非笑地睨我一眼,拇指不輕不重地蹭過我唇邊藥漬,聲音放緩道:「再說讓哥哥不高興的話,會被割掉腦袋喔。」
我立刻拿被子捂住嘴巴,乖巧地眨眨眼睛表示收到。
「你去哪?」
「九皇子在書房等我商事。」
九皇子嗎?
「樓允,你真的不是南疆王嗎?」
聽到這幾個字,樓允眸光驟然沉涼,鴉羽般的睫毛微垂,眼下是一小片暗色,像密林裏蜿蜒而出的毒蛇吐著鮮紅的芯子。
我咽了口口水,攥緊錦被,有些微的後悔。
許久,他輕笑出聲打破沉默,緩緩俯身直視我,一隻手撫上我的後頸,掌心冰涼,冷得我瑟縮一下。
「現在,」他捏捏我後頸軟肉,放輕聲音,話中狠戾卻未加遮掩,「還不是。」
我並不怕他,可他眉間那抹戾氣卻看得我心驚肉跳,什麼叫「現在還不是」?以後……會是嗎?
「且讓那個老東西再活幾日,」
樓允給我掖好被角後站直身體,剛才的渾身煞氣仿佛是我看錯了一般被他盡數藏起,「過些天,帶你去南疆看看。」
「……好。」
24
我沒想過還能見到我哥——平陽王,顧轍。
我曾經以為我這一輩子,都不能再見到我的親人了。
恍如隔世。
「阿鏡,」他還同以前一樣喚我,「你可知你跟的是誰?」
我點點頭,「樓允,阿索圖羅。」
「他是南疆王的第十四子,此次來長安,是想和九皇子聯手,將南疆甚至是長安的天,都變一變。」
一陣沉默之後,我又點點頭。
「你也知道,你哥,」顧轍頓了頓,繼續道,「平陽王府,向來與太子交好。」
「平陽王是臣,臣者侍君是忠,侍儲君,是什麼?」
「顧鏡!」顧轍氣得一拍桌子,我梗著脖子不肯低頭。
終究是他敗下陣來,放軟語氣,「陛下賜酒,我難道不恨?不怨?你喝下毒酒那日我恨不得提劍……阿鏡,哥隻是不想你摻和到這些事裏,你好不容易才活下來,我……」
「哥,」我抓住他的手,「壽光郡主死時無憾無怨,可顧鏡還活著,我現在僥幸多出來這些日子,甚至有了喜歡的人,哪怕是與他一起再赴死,我也值了。」
顧轍攥緊我的手,同從小到大每一次一樣,乾燥溫暖,永遠能給我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