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過後面衣帽架上掛著的外套,一甩穿上:“在座我未必認識幾個,對陳家這種單人自助餐拼桌也沒有興趣。以後沒事不用喊我,有事也不要喊我了。”
“……”
主位上陳弘良臉色算不得好看,但理智猶在,陳不恪的態度不算讓他意外。因此盯著年輕人朝桌尾長門信步而去的背影,陳弘良隻是克制地抬了抬手。
身後站著的男人上前一步,俯身附耳。
陳弘良說了句什麼,對方就點頭繞退出去。
而此時,匯聚著房間裡大半數目光焦點的身影已經走過桌尾,在佣人拉開的雙開實木重門前,陳不恪卻忽然停下了。
一兩秒後,他抬手,在桌尾那張椅背上輕輕一握。
椅子裡的陳芮佳呆受驚地仰臉:“小、小叔。”
那頭白毛下,漆黑的眼眸有點懶散地耷下來:“第一次見我?”
陳芮佳呆呆點頭:“是……”
“想說出去?”
“是……不,不是。”陳芮佳繼續呆呆點頭,點到一半又突然驚醒,慌忙改成搖頭。
“乖,最好別想。”
陳不恪垂了手,直回身懶懶道:“別人要問,你就說你小叔死了。”
陳芮佳不敢言語了。
“也別想偷偷說,”陳不恪壓聲,“叔叔揍人很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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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芮佳嚇得僵住。
眼前有一屋子人聽著,卻沒人出聲。
一點嘲弄溢過長垂的眼尾,陳不恪不由笑了:“說起來,這裡面有你爸爸一份功勞。不信你回去問他,當初斷了的那根肋骨,現在還疼不疼了。”
“——”
空氣裡像有一根弦被驟然拉緊,繃得將斷。
陳弘良這次終於扣下碗筷:“陳恪,你到底想幹什麼。”
“不是我想,是你逼我回來的。”
陳不恪插了口袋,對上長桌盡頭。
“也提醒在座,你們的大家長如今想讓他的不肖子認祖歸宗,為免你們二十年苦心付諸東流,過往手段不用收斂顧忌,再接再厲。長房長孫那份,誰搶到就歸誰了。”
“砰!”
抬起的水杯被陳弘良重重掼在桌上。
長桌兩旁眾人跟著一顫,其中幾人臉色都白得像摁在石灰牆上刷了遍,也不知道是被父子倆中哪一個嚇得。
唯獨點了火的陳不恪半點沒在意,他不屑地褪去神色,漠然著側顏就轉頭走了。
在陳不恪走出陳家正廳前,之前站在陳弘良身後的男人還是攔下了他。
“不恪,大先生真的很希望您能回來。”
陳不恪邁出廳門,“我管他希望什麼。”
“如今家裡那些人不敢再欺您,陳家傳到您手上隻是時間問題,您何必為一時意氣,做損己利人的決定?”
陳不恪懶得搭話。
“更何況,您終歸是要回來吧?大先生聽聞您要和原公司解約,這才極力將您請回家來。他也說了,您如果有意向,可以從集團裡比較熟悉的傳媒公司開始接手,以後再——”
“嗤,原來是為這個。”
陳不恪轉身停住,眸子漆黑,隱著點淡淡嘲弄:“讓他死心吧,我要解約和退圈無關。”
對方結舌。
陳不恪想起什麼,忽笑了笑:“哦,我不但不會退圈,還決定要接一部影視劇了。”
男子一驚:“接劇?是客串獻禮劇那種嗎?”
“不,”陳不恪抬手,食指指腹懶懶擦過半闔著的右眼上睑,“言情劇,男主角。”
“??”
·
今天晚上隻有卻夏一場替身戲。鏡頭不長,但很不巧,是和常敬的對手戲。
卻夏習慣獨來獨往,性格又淡漠,身邊能叫她產生明顯好惡的人都少有。即便有,她也不會把私人情緒帶進到替身演員的工作中。
然而,常敬顯然和她不一樣。
“卡,這遍接住的姿勢太僵了,NG。”
“……”
“卡,注意角度,NG!”
“……”
“卡,NG!!”
“……”
三遍NG還是沒過,脾氣算得上老好人的導演都炸毛了。
導演本被他直接摁在桌上:“卻夏!你們今晚是怎麼回事?就一個高空摔落一個跳起接住的鏡頭,你們要拍多少遍才能過?!”
卻夏扶著緊繃在腰間的威亞,微微蹙眉:“抱歉,導演,能給我們三分鍾時間嗎?”
導演皺著眉,一掃卻夏身後。
他作為老資歷,自然看得出這場鏡頭的主要問題不在替身女主的卻夏,而在飾演男主的常敬身上。隻是劇組這麼多工作人員看著,他不好對常敬發作。
猶豫過後,他揮了揮手坐回椅子:“各組休息十分鍾,你們兩個聊好這個鏡頭怎麼處理再回來拍。”
“謝謝導演。”
設備組的上前來,給場中的卻夏和常敬解開威亞。
對著常敬的那個還算小心認真,而卻夏這邊,設備組的小姑娘明顯為額外的加班工作量而黑著臉,下手的動作都重了許多。
常敬一邊和身前的設備組男生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一邊假意遊走著眼神,餘光卻往身側看。
就站在旁邊,女孩身上是和他相近的黑色緊身夜服,還有妝造的淺灰色長發。上了妝的眉眼素淡精致,出了戲後,她就那樣安靜又慵懶地站著,隨時能睡過去一樣。
此刻跟著扯她威亞的工作人員的動作,被牽得像個漂亮出奇的人形娃娃。
對方再用力,都不見她皺一絲眉的。
“輕點。”常敬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
面前設備組男生慌忙松手:“啊?我用大勁兒了嗎?”
“不是說你,”常敬頓了頓,往旁邊看,“給卻夏松威亞那個,弄傷了演員,後面的戲你上嗎?”
“啊,對不起……”
察覺女孩停了停,慢吞吞轉頭過來,常敬清了清嗓,心裡選了個比較上鏡的角度對著她視線來處。
想著“她應該感動得熱淚盈眶了吧”,常敬假作不在意地接上目光——
女孩神色清冷得很是漠然。
如果一定要說那雙近琥珀色的眼瞳裡有什麼,那也絕不是眼淚,而是“你有病嗎”。
常敬差點氣死。
等工作人員離開,常敬終於不用忍了:“我幫你說話,卻小姐就這樣回報我?”
“我怎麼了。”
“你剛剛那個眼神,難不成能是感謝的意思嗎?”
“不是,”卻夏否認得平靜坦然,她沒情緒地瞥他,“我不理解你們這種人的腦回路。”
“??什麼叫我們這種人?”
卻夏短暫地思索過措辭,開口:“制造天大的麻煩,然後施以無關緊要、後患無窮的援手,這是一種新興的慈善方式麼。”
“……”
常敬噎得一句話都沒上來。
畢竟剛剛的NG,就算別人看不出來,和他對手戲的卻夏不可能沒感覺是他故意在制造問題為難她。
想到這,常敬也懶得再演,幹脆抱臂笑問:“那卻小姐跟導演申請下來的三分鍾裡,是要和我談什麼呢?說服我配合你的替身演員工作嗎?”
“我不喜歡講道理,尤其和不講道理的人,”女孩恹恹道,“劃下道吧。”
“什……什麼?”
這麼匪氣又平靜的語氣,常敬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僵硬地扭過頭。
卻夏以為他不懂,耐著性子換詞:“讓你立規矩。”
“我當然懂,”常敬幾乎惱羞成怒,“我是說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卻夏停了兩秒,沒表情地歪了歪頭:“在我耐心告罄、把你送進醫院前,讓你想個恩怨兩清的規矩。”
常敬:“……”
這女人在威脅他。
她自己都流言纏身了,竟然不求託靠、還敢反過來威脅他??
常敬氣得沒能及時組織起語言,就看見要走的女孩輕“啊”了一聲,又眼神絲毫沒起伏地轉回身。她抬手,比了一根手指。
夜色與燈火間,白得像某種良玉。
常敬本能多盯了幾秒:“這又是什麼意思?”
“最後一次機會。”
“…什麼?”
“再NG一次,下個鏡頭,你身體的某個部位就會不慎負傷。”卻夏平靜說完,走了。
常敬神色抽搐地站在原地,瞪她背影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似的。
卻夏的最後一個鏡頭終於得以順利結束。
從劇組租借拍攝區出來,卻夏確認過手機,距離她和陳不恪約好的探視逆子honey的時間還有許多寬裕。
沒什麼猶豫,卻夏就單肩背上包,朝影視城西北角溜達過去。
夜色掩映,燈火闌珊。
上著鎖的小洋樓旁,矮牆上影子悠悠晃晃,女孩借力支撐連跳帶起,輕盈一躍,就翻了進去。
進到二樓露臺,卻夏將背包扔到靠著低欄的石凳邊,側身靠上。
為防意外,二樓露臺四周的低欄也是水泥澆得,最上面鋪著冰涼的大理石。卻夏折起胳膊靠在上面,懶洋洋地撐著腮,往藍黑色的夜空裡望。
小時候她就喜歡在院子裡看星星,聽母親講它們的名字和故事,然後做一個美美的夢。
現在她還是喜歡看星星。
但不會再做夢了。
晚風涼裡帶著潮意,閉上眼就讓人想起江南石板參差的小巷,綠苔積潭,青瓦檐下洇湿的水痕,松針末尾綴著一顆顆將落未落的雨滴。
卻夏張開胳膊,伸懶腰那樣,慢慢吸了口氣。
像是要把那些散落在夜色角落裡的夢都擁回身體。
在她屏到極限,就要吐息前。
小洋樓樓外,空曠黢黑的巷道上,一道煞風景的笑低低渺渺地勾上來。
“Rose?”(電影《泰坦尼克號》女主)
“?”
卻夏一滯,睜開眼。
樓下,石板路上,陳不恪頂著那頭冷淡的白毛和那張冷峻清雋的臉,卻勾了個輕微戲謔的笑。
“You jump,I catch。”(譯:你跳,我接。)
“……”
卻夏終於回過神——
某位“平易近人”的白毛頂流又在拿電影梗調侃她了。
興許是在這人面前沒少出過糗事,卻夏心情挺平靜,就把胳膊放下來了:“不跳,”她撐著圍欄,垂眸,居高臨下但恹恹地睨著那人,“砸到你,賠不起。”
陳不恪插著兜笑:“不用你賠。”
卻夏自然不信他的鬼話。
那人顯然也是玩笑,他朝上次見卻夏下來的那道藏在小巷的矮牆走去,卻夏猶豫了下,也在二樓露臺上跟著繞過去。
見陳不恪似乎有要上來的意思,女孩神色終於有了波動。
“你……”卻夏遲疑盯他,“如果在這兒摔傷,應該不用我賠吧?”
話間,陳不恪已經輕松踏上矮牆接茬。
隻差中間可以用來助力的離接茬半米的露臺平臺,就能翻上來了。
聞言那人停下,薄而凌厲的眼皮輕輕一掀,浸透過眼角的那個笑裡洇著淡淡嘲弄,配上那張臉卻又蠱人。
他就懶懶睨著她,握上欄杆,冷白手背上青藍血管一綻。
砰。
落地的風聲一過。
卻夏回神,淺勾起視線——陳不恪已經停在她面前,眼眸低望下來,迫人得仿佛近在咫尺,她幾乎聞得到他身上夜色和花木香的味道。
陳不恪挑眉:“剛剛的話,再說一遍?”
卻夏沉默,然後,“看星星麼。”
陳不恪:“?”
卻夏:“這邊視角好。”
女孩平靜說完,轉身拐去露臺石凳那邊。
陳不恪緩了一兩步,眼神微動,最後還是跟過去了。
石凳靠著露臺低牆,長長一根,夠卻夏耷著小腿平躺,自然也就夠兩人並坐,還不會隔得太近。
無聲坐了一會兒,卻夏才想起什麼:“你為什麼來影視城?”
陳不恪低輕地笑了聲:“你問得真及時啊。”
“我們約在我家直接看貓的。”卻夏當沒聽到。
“不想去樓下等,所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