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或許可以袖手旁觀。
可我偏偏見過。
家破人亡的陳孟,眼睜睜看著父親被打死的李勝,瘸腿的小英……
世間苦難的人那麼多,我救不完。
那我就救能救的那一個。
「撥雲,你去請觀主,就說我有事相商。」
我吩咐兩個婢女:「竹露,你去叫母親留下的那幾個壯僕幫忙,將米倉中的米留下三日的量,其餘的全部搬出來。」
觀主來得很快。
她聽完我的主意,眼中不自覺流露出震驚,朝我深深俯首:
「盧女郎高義,貧尼自愧弗如!可如今城中饑民何止千百,女郎即便傾盡所有,也隻能解燃眉之急。」
我扶住觀主雙臂:「觀主不必憂心,隻先將我這裡的米拿去,熬做稀粥以大慈觀的名義分給城中饑民。至於其他的,我來想辦法。」
說完,我披上素白大氅出門。
撥雲提著裙擺在後面追我。
「女郎!您去哪兒啊?」
我推開觀門,微微一笑。
「化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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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我在觀外見到了第一位有緣人。
謝懷凌披霜帶雪,不知在此等了多久。
這不是他第一次來此。
撥雲她們撞見過好幾次,還對我感嘆謝懷凌著實是位世間少有的癡情郎。
可我連口舌上的便宜都不願讓他佔。
當即將我與他之間的糾葛講了一遍。
便再也沒從她們口中聽見過謝懷凌半句。
「徽音!」
謝懷凌急急地迎上來,蒼白的臉上湧現出一絲驚喜:
「你終於……肯見我了。」
我對他露出個溫和的笑。
謝懷凌的目光愈發明亮。
「謝郎君,」我開口道,「大慈觀將在城中搭棚施粥,救濟災民,不知郎君可否捐獻一些米糧?」
謝懷凌微微一愣。
「你就是想同我說這個?」
我笑容不變。
「怎麼叫就是說這個呢,這可是功德無量之事。
「謝郎君意下如何?」
謝懷凌眼裡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你知道我不會拒絕你。」
我略施一禮:「郎君高義。」
壯僕早已備好馬車。
我乘車回到太師府。
娘親聽完我的來意:「徽音,你要施粥,娘當然沒有二話。隻是你又能幫得了他們多少呢?城中饑民不可勝數,就算搬空太師府也撐不過這個冬日。」
我望向窗外。
烏雲低垂,冬雪覆蓋深深庭院,可天際總有一抹遮不住的微光。
「娘,我隻要兩石米。」
我笑著回頭:「其餘的,我去找其他人家討要,我行的是善事,光明正大,沒有什麼拉不下臉面。
「更何況,春日總會來的。」
娘面色仍有隱憂。
一道低沉的嗓音從屋外傳來:「給她五石!」
我微驚:「父親!」
門外紫色袍角一閃而過,父親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後。
27
從太師府出來,我又去了相鄰的宋家。
宋家雖然與太師府比鄰而居,卻並不親近,宋夫人聽完我的來意,面色卻緩和了不少。
「女郎倒是與那老……你父親不同。」
宋家出了兩石米。
接下來是孫家、王家……
我一家一家地找過去。
他們大約是沒見過如此不顧臉面的貴族女郎,看我的目光各異,但大多都捐出一些米糧。
畢竟饑荒才剛開始。
我還能靠盧氏女郎的臉面換來一些捐贈。
也有聽完我的來意,便要將我趕出門外的。
我並不惱,笑盈盈道:
「夫人沒挨過餓吧?不知道人餓極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若是有朝一日,這些百姓到了絕路,會不會想起是夫人曾從他們手中買走所有的存糧呢?」
那家夫人臉色一變:
「他們賣糧,我給錢,銀貨兩訖,怪不得我!」
「夫人此言差矣,若他們能如夫人這樣早早知道北地反叛的消息,還會將米糧賣給夫人嗎?」
「盧女郎,真是伶牙俐齒!」
「夫人恕罪,我也隻是想為他們求一條生路。城中若是真的亂了,府上又如何能獨善其身?」
最終,我還是討到了一石米。
如此三日,我都奔波在城中權貴富戶的宅邸中。
回到大慈觀,已是深夜。
竹露留在觀中清點米糧,激動得臉都紅了。
「女郎,我們湊了七十石米!」
裝了足足三間禪房。
手穿過黃白米堆,我輕輕吐出一口氣。
若都熬成稀粥,撐一個月應該沒有問題。
至於一個月後……
我裹緊大氅,遠遠望向城外。
江雪鶴。
我想見你。
28
半月後。
起義軍終於兵臨城下。
盛京城中勉強維持多日的平靜,頃刻潰散。
城破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的頭上,就連皇帝都不再每日流連在丹房中,而是緊急召集朝中重臣,商議如何南逃。
娘親倉促來尋我,要我收拾行李,一同南下。
我搖頭拒絕。
「徽音!」
娘親急得面紅耳赤:「你這時候難道還要跟你父親置氣嗎!」
「娘,我不是要與父親置氣,你不必擔心我,起義軍中有我的故人,他們不會傷害我。」
娘愣了愣。
「故人?北地?難道是……」
我將最後一張帕子展開。
那是一方鴛鴦並蒂的錦帕。
「娘,我見到江雪鶴了。」
聽到這三個字,娘知道她勸不動我了。
沒人比娘更清楚,江雪鶴被流放的那三年我是如何過的。
渾渾噩噩,與行屍走肉無異。
最開始那半年,我幾乎都是在病榻上纏綿。
要不是娘日日在我面前垂淚。
我或許難以熬過那個冬日。
「原來是他,也隻有他,能教你魂牽夢繞。」
娘沉默半晌,「但戰時兇險,若是他……」
我微笑。
「那我也會好好活著。起義軍的首領夫人是個有鴻鵠之志的女子,她曾告訴過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好好讀過書。
「若是功成,她會舉辦女子書院,到那時,就讓我去做院長。」
「離了誰,我都會好好活著。」
「我會一直思念他,然後帶著對他的思念,去做我自己。」
娘含著淚,最後一次抱我。
「徽音,你長大了。」
娘走了。
父親是一定會隨皇帝南逃的。
娘雖然放心不下我,但更放心不下父親。
我朝娘親離去的方向久久叩首。
期盼我們還有再見之日。
29
城破那夜。
京都徹底亂了。
觀主面色平靜,將我們都聚集在大殿中,低聲誦念。
觀門外,忽然傳來嘈雜的腳步聲。
「大慈觀受奉天子,金銀無數!」
有人高聲鼓舞:「隨我殺進去!搶了細軟南逃!」
觀主巋然不動,低沉的嗓音撫慰著驚慌的坤道們:
「至心供養經,當願眾生,得聞正法,不落邪見。」
撥雲竹露嚇得瑟瑟發抖,但還是努力擋在我身前。
我推開她們,拔出袖中短匕,走到院中屏息靜聽。
門外呼喝聲如浪。
卻忽然被更大的聲音覆蓋。
「大慈觀救我等於苦難!大家隨我護衛諸位道長!
「護衛大慈觀!」
應和者眾!
四面八方腳步聲隆隆,很快將劫匪的聲音徹底壓了下去。
「諸位道長莫怕!」
有人隔著門喊道:「我等受大慈觀恩惠,必將誓死保衛諸位平安!」
我眼眶發熱。
昔日種下善因,終於在此時結果。
「多謝!」
30
天色將白時,觀外徹底安靜下去。
有人叩門:
「匪徒已被我等趕走,諸位可以放心了。」
觀主聞言,命小坤道開門道謝。
門外那人又道:「道長勿要開門!如今城中都是亂軍,並不安全!」
我心頭一顫。
急急上前道:「敢問,起義軍已經入城了嗎?」
「正是。」
我下意識握緊環璧,還想再問。
那人卻忽然驚慌道:「不好!有軍隊來了!」
馬蹄聲急。
有人在觀門外勒馬,嗓音微微發顫:
「敢問,這裡可有一位盧女郎?」
我仿佛踩在雲端。
手拉著環璧,卻怎麼都使上不力氣。
門外的人又問了一遍:
「敢問,這裡可有一位盧女郎?我姓江,是盧女郎的故舊。」
我猛地將門推開。
風雪漸歇。
青年白衣銀甲立在馬上,玉質金相,似朝霞孤映。
兩兩相望,不知是誰先微紅了眼眶。
他朝我伸出手:
「盧女郎,我來討那一百方帕子。」
31
我後來才知道,起義軍入城,謝家功不可沒。
謝丞相與我父親都是前朝股肱之臣,卻選擇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父親縱然知道大勢已去,卻仍然選擇隨末帝南逃。
沈公卻早有準備,在容山設伏,將被嚇得失禁的末帝斬於劍下。
父親撲倒在末帝的屍體前。
沈公也曾聽聞父親清正之名。
他對待父親十分恭敬,口稱先生,以學生的名義懇請父親繼續為新朝效力,攘外安內,開創清明盛世。
父親轉頭,看了沈公許久。
最終,從懷裡摸出一本薄薄的書冊。
那是父親苦心孤詣編寫的治世之道。
「忠貞之臣,不事二主,君死臣亡!」
父親說完,早已服下的劇毒發作,流血而亡。
娘緊隨其後,在馬車中自刎。
沈公對著父親的屍首拜了三拜,下命以國士之禮將他與娘厚葬。
塵埃落定後,江雪鶴陪我去祭拜雙親。
「徽音,」他望著我通紅雙眼,神情愈發晦暗:「阿兄想救下你的父母,可伯父早已服下劇毒,伯母也……」
一邊是心上人,一邊是明主。
他左右為難。
我微微搖頭。
「我並不怪誰,這是父親、母親自己的選擇。或許閉眼的那一刻,父親更覺得解脫。一邊是君,一邊是民,舍棄哪個都讓他痛不欲生。
「至於母親,她十六歲嫁給父親,終其一生隻有我一女。父親卻頂著範陽盧氏的重壓,不納妾,無通房,成全他對母親一心人的承諾。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仿佛印證我的話。
一陣微風吹過,拂去墓碑上塵埃。
我深深叩拜。
父親,我會繼承您的遺志,替您守護世道清明。
母親,我會照顧好自己,好好活著,為自己求一個平安順意。
「走吧。」
32
將要入城時,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影舉著利刃朝我撲來。
江雪鶴反應極快,一腳將他踹開。
那人向後倒飛出五六步,才重重砸在地面。
「盧徽音!盧徽音!」
凌亂的長發下傳出的女聲嘶啞難聽,她不甘地抬起頭,臉龐上傷痕交錯,神色扭曲如同惡鬼。
她尖銳地咆哮著:「我要殺了你!」
我遲疑道:「趙蘭若?」
因為謝丞相的投誠,謝家在這場動亂裡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全。
除了謝懷凌和他的妻,趙蘭若。
謝懷凌在城破那日,據說是要來大慈觀尋我,卻被流矢射瞎了一隻眼。
那支軍隊是陳孟麾下的,因為謝懷凌是謝家最出色的子侄,所以陳孟不得不上門致歉。
但出門前,麥冬特意趕去說明謝懷凌與我的糾葛。
所以最終,陳孟是這樣道歉的:
「聽聞謝郎君那日救走的是趙氏公主,將盧女郎留給了我們,還以為郎君本來就有眼無珠呢!
「結果有的啊!實在是我眼拙,郎君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