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趙蘭若,在沈公——如今該叫陛下了,登基的當日,就被謝夫人命人押在房中灌毒酒。
但趙蘭若從來不是個逆來順受的性子。
她不知道哪裡生出的力氣,掙脫開死死摁住她的兩個壯僕,將手中的瓷碗一下一下地砸在謝夫人頭上。
謝夫人死了,她卻趁亂逃了出來。
直到現在,謝家都還在通緝她。
「盧徽音,你害得我好慘啊!」
她悽厲地哭訴著:「我什麼都沒有了,國破了,夫家要殺我,而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你究竟是什麼狐媚子,為何我的心上人、我的夫君,都對你念念不忘!」
江雪鶴側身擋在我身前。
「徽音赤忱、勇敢,想要的東西她會靠自己努力爭取。而你,隻會憑借公主的身份強取豪奪。」
趙蘭若一愣。
僵硬地將眼珠轉過去。
她仿佛此時,才看清我身邊青年的臉。
「江、雪、鶴?」
江雪鶴冷冷道:「是我,許久不見了,公主。」
趙蘭若張了張嘴:「你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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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目光落到他腳上的官靴上,明白了什麼。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
她笑起來:「怪不得狗皇帝要給江家平反呢,原來你做了他的走狗!哈哈,江雪鶴,枉你祖父一世清名,到頭來你卻成了叛國賊!」
說著說著,她又哭得渾身發顫:
「憑什麼啊,你又要跟盧徽音在一起是不是?我費了那麼大力氣才讓父皇答應為你我賜婚,到頭來你還是要跟她在一起!
「你們讓我像個笑話!」
兩個壯僕趕來,將她一左一右架起,熟練地往她嘴中塞了一團破布。
跟在壯僕身後的謝懷凌看了她一眼,獨目轉向我。
「徽音……」
我淡淡開口打斷:「謝郎君這麼叫我不合適,請叫我盧女郎或盧院長。」
青瑯書院還在籌建,但我已是陛下欽點的院長了。
所以如今叫我盧院長的人反而更多。
謝懷凌還想說什麼,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罩,愴然道:
「是,我隻是想向盧院長道歉,讓您受驚了。」
我點了點頭:「謝郎君客氣。」
身邊的人忽然勾住我的小指。
我順著手看上去,青年卻故意將目光看向了遠方。
「麥冬還在等我們去吃餛飩。」
我忍俊不禁,回握過去,與他十指相扣。
「走吧。」
33
陛下登基那日,已經在天元殿設宴,慶祝新朝建立。
可我們今日要參加的,才是真正的慶功宴。
仍然是一間小院,沒有司酒、尚食在旁服侍,大家鬧鬧哄哄地互相傳菜,推杯換盞,將腳踩在凳子上喝酒劃拳,好不熱鬧。
陛下與皇後——今日該叫沈公與秋阿姊,也穿著便服,與諸人勾肩搭背。
麥冬跟我並排坐,她附在我耳邊說近日的煩惱。
原來,她被符節令家的小郎君纏上了。
「我就順手拉了他一把!誰知他那麼煩人,整日嚷嚷著什麼救命之恩當以身為報,天天都纏著我,煩死了!」
我忍著笑道:「那你把他打一頓,叫他不敢再纏著你。」
「那怎麼行!」麥冬瞪大眼睛:「他那麼弱,打壞了怎麼辦?」
「哦——舍不得啊。」
麥冬別過臉:「誰舍不得了!我這是憫弱!」
我笑著夾一塊青菜給她:「其實符節令家的小郎君德才具備,性情也溫和,你若喜歡,不妨多與他相處看看。」
「誰喜歡——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你跟他很熟嗎?」
我支著下巴:「我且問你,那小郎君姓甚?」
麥冬道:「他姓盧。」
「這不就對了,在下不才,正是這盧小郎君的堂秭。」
麥冬瞪大眼睛,抱住我的胳膊:
「那我和你堂弟,你更喜歡誰?」
我忍俊不禁:「當然是你。」
酒過三巡,陳孟端著酒杯,臉上帶著一點醉意,走到我身前。
我持杯站起,在他開口之前笑著打趣:
「陳阿兄今日是真的來與我喝酒,不是又要罵我一頓吧?」
舊事重提,陳孟原本微紅的臉更是紅到了耳根。
「盧妹子就知道打趣我!當日都是為兄不對,為兄再自罰三杯,向你道歉!」
三杯酒飲盡,我與他碰杯。
新朝建立,陳孟領的仍然是武職。
我說:「祝阿兄武運方昌!」
陳孟一轉眼珠:「祝盧院長桃李滿天下!再祝我這小兄弟得償所願!」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江雪鶴靜靜地望著我,暖黃的燈火映照在他如畫的眉眼上,目光相對,他忽然微笑,朝我伸出手。
我與這個人,七歲相識,十一歲相知,十二歲互通心意。
十三歲,他獲罪北上。
十六歲,我被迫嫁與他人。
十九歲重逢。
二十歲,他小心翼翼地牽住我的手:
「徽音,嫁給我好不好?」
宴席喧囂。
可天地間,仿佛隻餘我們兩人的心跳。
我慢慢開口:
「好。」
從別後,憶相逢。
幾回魂夢與君同。
(正文完)
【番外】
1
江雪鶴在流放的路上生了第一場病。
他少年得意,玉質金相,王孫公子,一朝跌落雲端,成為階下囚。
最敬仰的祖父血濺金鑾,父兄橫屍街頭,母親受不了被沒入教坊司的屈辱,攜帶幼妹懸梁自盡。
流放那日,冷清悽涼,昔日摯友無一人敢來相送。
一夜之間,失家,失親,失友。
江雪鶴倒在了去北地的路上。
解差的長鞭打得他皮開肉綻,他一動不動。
就在解差打算報他病故,將他就地掩埋時,一雙有力的臂膀託起了他。
男人說話的聲音很低沉,卻有力:「小郎君,死了,可就什麼都沒有了。」
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短短一句話,卻驚得他如夢初醒,拼命地吞咽著男人喂進口中的米湯,努力地睜開眼睛。
男人說他姓沈。
江雪鶴叫他沈阿兄。
沈阿兄趁四下無人,告訴他,其實有人來找過他。
那是個男僕,自稱受自家女郎所託前來給江郎君送衣物吃食,可話還沒說完,就被倉促趕來的兩個壯僕拖走了。
江雪鶴猛地抓住袖口。
先是笑,笑著笑著,紅了眼眶。
這世間,原來還有一個人掛念他。
至少……還有一個人掛念他。
哪怕是為她,他也得努力活著。
2
到了北地,江雪鶴才知道什麼叫人間煉獄。
流犯們瘦骨嶙峋,可仍然要冒著風雪勞作,吃不飽、穿不暖,稍有懈怠換來的就是獄卒的鞭打。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整整兩年,卻沒有好轉,反而因為吏治腐敗而更加惡劣。
直到與他同屋的一個少年隻是因為頂了兩句嘴就被活活打死。
沈阿兄站了出來。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短短八個字,北地流犯揭竿而起。
天下苦趙氏暴政久矣。
他們一路南下,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他們隊伍,更有看破這個王朝已經徹底腐朽的郡守主動打開城門,迎起義軍入內。
攻下第三座城池時,他得到消息。
盧徽音要成婚了。
江雪鶴愣了很久。
心裡卻生不出一絲怨懟。
她是他的支柱。
可她也是那麼好的盧徽音。
赤忱、勇敢、聰慧。
本來,就會有許多人愛她。
江雪鶴心裡,隻剩下一個念頭。
他想看看她穿嫁衣的模樣。
江雪鶴不顧兄嫂勸阻,單槍匹馬潛入盛京。
他扮成一個臉被燒傷的佝僂老者,不顧旁人嫌惡的目光,努力擠到人群最中央。就為,能離她近一些。
江雪鶴得償所願。
她穿著婚服,綠鬢如雲,手持團扇被婢女攙扶著從婚車上走下。
餘光,似乎往他這邊掃了一眼。
盧徽音沒有停留,但是很快,一個婢女走出來,停在他身邊。
謝府給圍觀的百姓都備了喜果。
婢女塞給他的這一份,卻除了喜果外,還有幾塊碎銀。
「老翁,我們女郎祝您身體康健。」
江雪鶴捏著沉甸甸的布袋。
微微顫抖。
他的心上人。
依然是那個皎潔明朗的月亮。
可他。
已經不堪與她相配了。
3
再見到盧徽音,是在雍城。
秋阿姊要他去辨認被俘虜在城中的是否是那位清河公主。
江雪鶴問:「不是趙蘭若,難道還能是他人?」
秋阿姊道:「她自稱督軍謝懷凌之妻。」
江雪鶴猛地站起身。
謝懷凌之妻,那不是——
他從來沒跑那麼快過。
腳下似乎生了風,他卻還是隻恨自己太慢,可真到了門前,他又忽然近鄉情怯起來。
卻聽屋內傳出一道令他魂牽夢繞的女聲。
「小將軍?」
江雪鶴猛地推開門。
四目相對。
時隔六年,他終於再與她重逢。
從盧徽音口中,他得知了這幾年她的遭遇。
原來,她與謝懷凌是陛下賜婚。
謝懷凌哄得她卸下心防,卻又在她與趙蘭若同時被俘時,帶走了趙蘭若,將她一個人留在敵營裡。
江雪鶴不敢再想。
若不是他在這裡,盧徽音會遭遇什麼——
「江雪鶴,再見你,我很開心。」
她的一句話,便撫平了他所有的不安、憤恨。
他有很多話想說。
可最終,他隻能克制地,回答她:
「我亦是。」
4
盧徽音很快適應了雍城的生活。
很多次他倉促路過,便能看見她被一群人圍在中間,泰然自若,筆走龍蛇。
漸漸地,他們在他面前提起她,不再是「你那位心上人」。
而是「盧女郎」「盧妹子」。
江雪鶴與有榮焉。
他的心上人,怎麼會是誰的附庸呢?
這個想法,在他們成婚那日,再次得到了證實。
那已經是又兩年之後了。
這期間,謝懷凌將她擄走,帶回盛京藏起來,他又隨沈阿兄攻破盛京,再尋到她。
那時她已恢復自由身。
慶功宴那日,他鼓起勇氣,向她求親。
盧徽音答應了。
他欣喜若狂,恨不得將婚禮就定在明日,卻被陳孟、李勝他們嚴厲制止,就連麥冬和秋阿姊她們也反對。
他們說,要好好籌備一個盛大的婚禮。
不能讓盧徽音受半分委屈。
有多盛大呢?
江雪鶴懷疑全城的人都來送她出嫁了。
原來天下安定之後,大慈觀的觀主便將一樁善事廣而告之:
前朝最後那個冬日,糧食緊缺,路有餓殍。是盧院長親自到京中權貴富戶家中去化緣,籌集了足足七十石米糧,熬成稀粥以大慈觀的名義分給饑民。
這才避免了餓殍遍野的慘狀,讓大多數人撐到了王師進城。
受過救濟的百姓們心存感激,自發走上街頭,送她出嫁。
盧徽音穿著婚服,卻並未拿團扇遮面,而是打起帷幔,對街道兩側的百姓點頭還禮。
她的女學生們昂首挺胸跟在婚車後。
為首的是麥冬,末尾的那個估計隻有九歲。
年齡各不相同,隻有臉上驕傲的神情如出一轍。
盧小郎君觀禮之後,擦了擦泛紅的眼眶,惡狠狠地威脅他:
「你若是敢待我堂姊不好,我必然不放過你!」
麥冬抱著胸,義薄雲天:「不用你!當我們這些學生沒用嗎?」
江雪鶴苦笑:「麥冬,我記得兩年前你還說我是你最重要的人。」
麥冬理直氣壯:「但先生不但是我的先生,還是我的心上人啊!」
盧小郎君面色變了又變。
一改方才惡狠狠的模樣,催促道:
「時辰快到了,你去婚房吧!」
將他推搡著進了門。
盧徽音正靜靜地坐在床榻上等待。
她嫌釵環煩冗,早早地卸下了,穿著白色寢衣,瀑布般的長發披散在肩上,露出一張素白美麗的臉龐。
江雪鶴忽然緊張起來。
喉嚨輕輕滾動了一下。
「徽音……」
盧徽音望著他,莞爾一笑。
天邊月,心上人。
他終於,觸碰到了那輪月亮。
(完)